酸枝椅的虧欠
廿多年前,香港人移民加拿大,會去購買整套的酸枝家具,寄箱船運到彼邦。那些年酸枝家俬相對較化算,木材靚,師傅手工好。隨歲月洗禮,家具越變越美麗。
到了外國,才知道這些家具的矜貴。加拿大房子大,買 IKEA 家品的品質已經算是不錯,當地便宜的家具很多,貴價的,一般人買不起。
而這些酸枝家俬,竟成為了緊急回流家庭,送親友的最名貴禮物。
多倫多 suburb 獨立屋林立的小街,住了亞裔華裔印度裔,白人是小數。大部份人各家自掃門前雪,唯獨一對來自中南美洲的黑人夫婦 Mary 和 James 熱情又善良,我們笑說,他們像「街坊福利會主席」。
我們住這街廿多年,知道每戶情況。誰家剷雪機剪草機壞了,他們都會協助修理。近來有人在大房子裡成立非法劏房,租客不停更換,後花園一團糟,James 向市政府舉報過,但不得要領,James 很氣結。
搞非法劏房的人來自中國內地,James 和我們認識很久,我也要花心思解釋,我們來自香港,有點不同。但在加拿大要解釋這一點,也不容易。
閒時 James 看球賽,花很多時間料理前花園。他的前園的草,永遠是綠油油茂盛的,你看過草坪的邊緣像地毯一樣彎下去的嗎?在加拿大,your lawn your fate. 你的前園漂亮,你的臉上便有光。
「亞洲」在他們心目中很遙遠,James 儲了很久的錢,花巨額參加了一次「遠東旅行團」。他拿着一舊浮木改造的旅遊紀念品告訴我,數年前參加旅行團到中國旅遊,登長城遊長江,短暫到過香港。在他心目中,香港就是中國南的一個城市,你們之間有甚麼瓜葛,他很難了解。
James 和 Mary 的子女長大,都搬走了,去了加拿大另一個省份。他女兒是加拿大皇家騎警,很強壯。那時香港反修例運動,她那位騎警女兒反而告訴我,她支持香港示威者。但談到 Black Lives Matter,她一定站在非洲裔美國人的那一邊。
「遠親不如近鄰」,他知道我家人情況,我請他們多關顧。每年探親,我會從香港帶點茶葉或中式餅食,毃門探望。他們會招呼我入厨房,吃件餅飲杯茶閒話家常。
去年夏天,家人急病,我由香港打長途電話到加拿大請這兩位鄰居幫忙。Mary 是退休護士,即使面對疫情威脅,無人願意去醫院,她還是二話不說開車把家中老人送往醫院治理,如救命恩人。到我買了機票飛到那邊,已是一星期後的事。
反而是老人始終介懷。出院的時候堅持不讓 Mary 開車接走,我又花了很多心思安排一個香港移民朋友接老人出院。
後來我們賣屋回流,把家具送人。Mary 很喜歡我們的酸枝椅子,幾十年前師傅的手藝加上靚木材,今日難找。她拿走了幾張酸枝椅,配襯她的西式家具也甚美。她還很客氣,不想接受免費禮物,偷偷把一點錢放入一張 Thank you Card 塞了給我。他們有舊派人的禮儀。
我們承諾她,上飛機前把最後一張酸枝椅送她。然而,往飛機場的車到了,我回到屋子裡,赫然發現那張酸枝椅不翼而飛,原來家人把它送了別人。我很怕失信於人,怒火中燒,反而是 Mary 安慰我:「不要緊,椅子主人應該忘記了。」
對於「非我族裔」,部份香港移民還是十分抗拒。我家老人,曾經不讓我到訪芝加哥,說「黑人區很危險」;又不准我叫 Uber,原因是開車的都是有色人種,的確我坐 Uber 時,跟印度新移民談得興緻勃勃的。而士嘉堡住很多斯里蘭卡人,我條街也有一個印度家族,男戶主是開計程車的。
每次聽到移民廿多年的老人跟我投訴「黑人怎樣」,我就拿 Mary、James 跟他們討論。「全條街對我們最好的,不是香港人鄰居,而是 Mary and James, 他們不是黑人嗎?」老人曾經說過,Mary 和 James的皮膚黑得發光,我卻覺得極漂亮。
他們的心,最漂亮。
直到今天,Mary 和 James都有電郵跟我聯絡,上飛機前,我悲從中來,Mary 抱着我的肩,我忍不住在她懷裡哭了出來。Mary 仁慈地安慰道:「Vivian, you have done all you could do.」 我哭得更厲害。
(作者按:專欄原刊於《明報》,此為增訂版,朋友指正此套家具為黃花梨,不是酸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