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水漂流》— 我們都是命運共同體,於河中漂流
【文:歌】
在電影節看了《濁水漂流》,它讓我聯想起當年的《千言萬語》,令我印象深刻 — 它用了 《千言 萬語》的演員(包括李麗珍、謝君豪),露宿者的家又和《千言萬語》李麗珍的家都頗為相似,貼地顯示低下階層居住的境況(《濁水飄流》和《千言萬語》都使用了同一個美術指導),加 上甘浩望神父的演出(《千言萬語》有甘浩望神父的角色,由黃秋生飾演)。這一切心思都彷彿向《千言萬語》致敬,希望能拍出像它一樣貼地的作品。而《濁水漂流》做到了,它並沒有只顧紀錄社會慘事,而是有血有肉寫了幾個人的故事。
香港電影近年出現了一個弊病,就是捉緊了社會議題,一方面只著重說社會各階層的人如何 「好慘好慘」,人物卻不夠立體,又或甚只用了這些社會議題作為 gimmick。這樣導致了一個問題 — 作為香港人固然會覺得很「中」,但假若是其他地方的人看了,不同的背景,恐怕失去共鳴,人物又無法扣緊觀眾的心。
《濁水漂流》似乎跳出了上述的困局,能以同理心而非同情心去講述故事。片中有數個不同背景和故事的角色,李駿碩都能完整建立整條故事線,以及緊扣彼此之間的關係,而且在人物小傳上花了不少心機。他在映後 Q&A 分享,他 2012 年在中大時就開始接觸露宿者,幾年後重遊舊地,發現事過境遷,物是人非,因而引誘發他寫了《濁水漂流》。我們雖不能從電影中得悉角色所有的過去,卻不難從片中推測他們的經歷如何引領他們一直走來。
《濁水漂流》講述了深水埗天橋下的露宿者被社會遺棄的故事,裡面不乏失業中年漢、少數族 裔、吸毒 者等,更因城巿發展而多次經歷遷居及流離失所。除了鄰居這個關係外,「道友」、「老 酮」成了聯繫著眾人的一個身份,因為吸毒,正如老爺所說,出獄後「開餐」,代表著重新投入 這個河裡,一同活在社會的邊緣,漫無目的的浮游著,大家因此成了命運共同體。
吳鎮宇飾演的失業中年漢大眼輝,是河中力求生存的河蛙,在湍急的河抓緊濕滑的石頭,拼命留在河裡。大眼輝剛出獄就被政府清場,他激動的要奪回與家人的合照,後來更因此堅決和政府打官司。他又到龕堂拜祭父親和兒子,卻發現骨灰龕位已過期,其後便去了戒毒所決心戒毒。「家」 對於大眼輝來說,是最重要的命題,也是讓他改變並繼續堅持的原因。木仔的出現, 彌補了去世兒子的位置,也得以讓大眼輝可以一盡「父親」的責任。另外,木屋區以及最初露宿的地方對大眼輝來說是「家園」,片中他不停重新申「深水埗是窮人住的地方」,同時亦感嘆著香港的變化;對大眼輝來說,即使他不能叫停香港的轉變,也至少可以維護自己的家。
柯煒林飾演的邊綠青年木仔,是從大樹飄落在河中的葉子,正如他在映後談的分享,該角色是一個比較「虛」的角色。他的背景成謎,像是夢一般的出現在片中,成為街友的其中一份子,為 街友們增添生氣。對比起其他角色,木仔無欲無求,對自己的過去及未來都毫不在乎。但值得一提的是,導演為木仔增設感情線的心思 — 與援交少女(余淑培飾演)及母親(葉童飾演)的兩場戲。木仔在片中與少女發生關係前,伏在她的胸前,少女因而摸了摸阿木的頭,尤加母親在懷內哄睡嬰孩 — 而這個簡單動作填補的,並非木仔的性需要,而是安撫了阿木因母親缺席的空虛。《濁》中最後揭露木仔是一個已經失蹤八年的少年,母親雖對少年這八年發生的事感到好奇,但卻只在乎是否合乎自己的預期,而並非著重於木仔的感受 — 如糾正何姑娘木仔其實叫清軒,在乎照顧木仔的人的背景,而非木仔自身的經歷。這都顯示,母親角色缺席的問題,早在木仔失蹤前已經開始。
謝君豪飾演移居香港多年越南難民老爺,像於河中棲息的蜻蜒,香港對他來說並非真的家,只是偶然留在這裡,並倚賴著河流而生。對比起其他街友,老爺顯得比較甘於現況,可能是因為從越共逃脫到香港對他來說已屬僥倖。戲中一幕眾人要從港島要乘渡海小輪過海,老爺卻堅持要坐巴士,顯然過去對他仍然有陰影。(七十至八十年代,受到越戰影響,不少難民從越南乘船北上到香港避難,造成香港越南船民問題)。透過少數族裔黑仔再次投入黑幫活動,讓老爺甚為憤怒,他痛惜黑仔,也再一次痛恨自己;同為難民的倆人,彷彿殊途同歸。
蔡思韵在《濁》中飾演社工何姑娘,如河旁的大樹守護著河中的一切,但又可從河中吸收讓它茁壯成長的養份。社工角色在近年的港產片中,總是被安排作補充各個社會議題及解釋現況,但角色的性格卻很「死」。然而,蔡思韵在《濁》中飾演社工何姑娘,除了為議題補充外,也透過 片中與人 物的相處,豐富了觀眾對街友的了解;何姑娘也透過與街友的相處與對話,反思自己 的工作,絕非只停留在自身可以如何、應否及多大程度幫助那群弱勢社群,而是作為旁觀者,如何調整自己的心態及角色,非麻木投入「救贖者」的身份。
我特別對結尾大眼輝葬身火海有感觸,可能是這令我想起「if we burn,you burn with us」這句對白,諷刺的是,片中沒有交代大眼輝的 burning 有沒有為深水埗的街友改變了些甚麼,這次的burning,就只有「we burn」而已。
《濁水漂流》以深水埗露宿者的故事刻畫著近年香港快速的變化,不論觀眾和角色是否有著相 同的背景,都能感同身受面對物是人非的空虛和唏噓。命運共同體,不只包括深水埗的一角, 也包括在香港的我們。《濁》的角色遇上的困難最終都得到一個答案;有人可以「上樓」,有人可 以尋回自己的「兒子」,政府也提出了向露宿者賠償的方案,然而這些答案真的是困難的終結, 是一個了斷?或是一個出口嗎?他們,又或甚是我們,在大河遇上卵石,卻繼續飄流,伴隨的又是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