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澳門六四集會違法,他們以黃花為記、以葡撻點光
【文、攝:子森】
淡黃花
陳言(化名)孑身一人前來噴水池,沒有告訴父母、亦沒有告訴朋友。他上身黑衣,頂著一頭捲髮,像是長髮時期的哲古華拉,他說:「此情此景,面對澳門發生的事,好似覺得我都要對抗一啲嘢。」他沒有道清對抗的對象是誰,他補充,「為什麼澳門人會這樣呢?點解隔咗一個海就咁樣呢?」
今年六四,香港警察圍封整個維園,黑壓壓人潮不再復見,人們於街上點起燭光,亮出一片片燈海。6 月 3 日,澳門終審法院駁回民聯會就六四燭光集會的上訴,理由是認同集會目的在違反法律,且當年中共政權早已對事件定性,法院認同以此作為事實根據。
昨晚 8 時,就在手機不斷彈出香港警方開始驅散人群、祭出橙帶、亮出紫旗之際,一海之隔,議事亭前地一片歌舞聲平。爵士樂隊準時演奏,色士風、電吉他音色碰撞,吸引遊人市民駐足欣賞。這一年,噴水池沒有被圍封,池底的射燈如常變幻,紅的綠的。附近便衣警察至少 30 名,惟軍裝警員寥寥;噴水池兩側的騎樓建築,每隔一條柱位,就有便衣在深紅微光中監察。
近 10 時,陳言來到噴水池前,考慮半刻,放下一枝淡黃色的康乃馨,又拿起,未幾,又放下。47 年前,葡國軍官發起政變,民眾將康乃馨插在軍人們的步槍上,是謂「康乃馨革命」;此枝康乃馨於今日,意味深長。附近便衣警員雖顯得克制,僅偶爾舉機拍照。但去年今日,一名黑衣女孩手持白花默站,旋即被湧來的警察驅趕。
陳言說,此前,他讀過香港詩人的一首詩,詩上說:「有人在看報/不放過每一個字/尋找失散多年的同志……有人在廣場上放一朵白花/然後消失在花白的陽光裡」。他覺得這樣很浪漫。噴水池由褐色的籬藩圍繞著,池裡滿是長得挺拔的蓮花。霎時間,把地上的黃花顯得瘦弱。
陳言自言政治冷感,但讀了大學以後,認識的一名學姐時常關心時事,令他覺得「好似係應該(要)咁」。警方明言今日舉行集會犯法,陳言很清楚,但覺得不走出來,像「有些事鯁在心頭」,他說來時不愠不火。夜色中,他說自己不太害怕,因為「中二」。
佇立良久,陳言拾回黃花插到單肩袋,露出花冠,站到一旁。他喜愛文學,日常會寫詩,為了今天,他特意寫了一首《渡渡鳥廣場》—(按:渡渡鳥是一種不會飛的鳥;「dodo」來自葡萄牙語,也有愚笨之意;這種鳥已於在 1660 年代前後滅絕。)
「不必反復試圖確認這是廣場
夜裡空無一人,
空空 容不下一顆發出異光的星他曾存在過
渡渡鳥不會飛
能被歸為鳥類嗎
廣場真的存在過嗎蒙住眼睛
才能抓住色彩
我站在不被接納的土地上
暴力地插下一朵淡黃色的花
像嘴巴裡的刺」
葡撻點光
阿梓(化名)正在外國讀大學二年級,日前瞞著家人隻身從內地到澳門,為的是想要感受六四氣氛。天還沒入夜,他很早就來。 阿梓身穿格仔長袖襯衫,下擺紥在卡其色的長褲裡,由一條皮帶勒緊。
寸頭的他,非常削瘦,鼻樑架著一副細圓眼鏡。整晚,他都在大三巴和噴水池之間流離,見過的便衣,他都記得清楚,一一跟記者分析便衣的行徑打扮。阿梓是個健談的人。叫記者給他五分鐘,聽他說件不吐不快的事。
當年,在北京唸中學時,一個老師不忌諱告訴他們自己曾經參加六四運動。當時他登上一輛公交車,跟司機說:「我們要到天安門去!」司機回答他們:「我免費載你去,不用錢。」阿梓記到了現在,他說,他來澳門以前,已經看過很多有關六四的資料。
只是那個老師沒有想到,當年的運動會得到這樣的結果。聊著聊著,彼時已近晚上 11 點,大三巴牌坊的射燈早已亮起,照到牌坊上的雕像顯得莊嚴、神聖;牌坊前的位置早已空蕩蕩,剩下零星的人在遛狗,或監視我們的便衣。沉默間,他說,今天沒有看到人點起燭光,又問記者,你應該也沒有看到吧?他揚了揚身邊的黃色膠袋,說,他來時特意買了一個葡撻,因為葡撻圓圓的其實很像一個蠟燭,只要放到射燈前,就像點亮了一樣啊。是的,如是者,牌坊就變成一個巨型墓碑,碑下燈光雖少;但有燈,就有人。
「在內地生活,要懂得的是『黑色幽默』」,他如此自嘲。
記者問他,你來到澳門為了感受六四氣氛,但這一年是被禁止的一年,會感到失望嗎?阿梓聲音很樂天,很快就說,當然不會啦。雖然政府不讓六四集會舉行,但只要來到集會示威的地點,其實已經是正在參與了。他抬起了頭,往路旁的街燈看,說其實來了的人、或沒有來的人,只要他心裡面有記住,「公道自在人心」,這樣就夠了。「其實街燈也像燭光啊。」阿梓說。
後來,我倆聊到深夜,在便衣尾隨「守護」下,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