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四月份電影節時,在Patreon寫下這篇。支持好港片,全文開放閱讀。喜歡的話請支持我的Patreon。)

《濁水漂流》以街友/無家者/露宿者為題材,拍正在豪宅化的深水埗,將鏡頭對準被新樓包圍的本土貧民窟,這種近距離的對照令人想起《香港有個荷里活》(2002)的大磡村和星河明居;而謝君豪、李麗珍與甘浩望神父的現身也不免勾起《千言萬語》(1999)的記憶。

喜歡《濁水漂流》,因為它沒有一慘到底,更沒有以悲情為奇觀,可說是做到平視它所凝視的對象。它的控訴也是克制的:影片初段,阿輝剛出冊,重見一夥老街友,見阿蘭跛了一隻腳有點意外,阿蘭卻回道:「冇咗隻腳仲好啦,可以排快隊上樓。」一句黑色幽默的對白,道盡城市的荒誕,居住的基本權利竟要以傷殘為代價方能換取。還有穿插片中的一些沉默空鏡:安裝鐵絲網鐵閘的天橋底、變身玉石市場的橋底空間等,簡潔地呈現政府不但未能為市民提供住屋,還以政策剝奪街友僅有的居住空間,對社會上的底層人趕盡殺絕。

片頭的清場夜,通州街無家眾一字排開,觀眾大概也如後來登場的記者一樣,期望知曉他們的背景故事,但導演沒有選擇滿足我們窺探的欲望。正如阿輝(吳鎮宇)和老爺的對話:

「啲記者對我哋要政府賠償呢啲冇興趣,淨係想知我哋點解坐監、點解瞓街、點解吸毒。」
「屌,唔通殺過人又周街同人講咩。」

走到社會的最底層前,他們當然都曾有家人、朋友,也許曾有工作,甚至曾有夢想,但許多時候媒體與大眾都錯以挖掘深藏的脆弱為關懷。片中沒有人剖白自己的身世,沒有多少賺人熱淚的背景故事。直到最後,我們只能拼湊老爺(謝君豪)這個角色的過去:曾是越南船民的他在難民營結婚生子,卻因犯事被捕(有暗示是傷人之類),結果無法隨妻兒移居挪威,就此與家人散失,落得一個瞓街道友的下場。我們知道主角阿輝曾是毒販,兒子已去世,原因不明,可能是自殺;陳妹(李麗珍)曾是紅牌妓女,因阿蘭(寶珮如)出事而戒毒;大勝(朱栢康)曾是釘板師傅,又是「有牌打齋佬」... 對於角色我們只有這些碎片式的認知,但這並不阻礙認同與理解的生長。

李駿碩曾就讀於新聞系,對於媒體報道對街友的影響有他的思考,雖有批判視角,但諷刺的方式算是輕巧。片中的電視台採訪出街後,不同的群體蜂擁而至,有來做「自建者」工作坊的園境建築師,也有來天橋底瞓街當 O camp 節目的大學生,旁觀者自然覺得是騷擾;但電影又讓陳妹說了一句,冇乜所謂啦,幫下啲學生,咪當回饋下社會囉——也不是正當化以幫助為名的打擾,只是指出,街友也有他們的agency,看待事物也會有不同於旁觀者/觀眾的視角。木仔(柯煒林)從藥房偷來香水,回到天橋底對著阿輝等人亂噴,他們怪叫著跑開,表現得嫌棄那陣「怪味」;這一幕一如木仔阿輝偷偷爬上豪宅地盤的吊臂,在高空向著地盤撒尿,都表現他們對城市主流文化與價值的蔑視。作為「無法佔份的部份」(the part that has no part),他們是城市亟欲排除的零餘,這些拒絕的姿態,其實就是他們唯一能企及的微叛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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