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躺平也會中槍。

最近在中國網絡上一篇〈躺平即是正義〉的帖子引發了劇烈的爭論。這個「躺平主義」提倡「不買房、不買車、不結婚、不生娃、不消費」及「維持最低生存標準,拒絕成為他人賺錢的機器和被剝削的奴隸」。作者並沒鼓吹「不願意做奴隸的人們」站起來,而只是建議 hea 活,做到「躺平的韭菜不好割」。

表面看來,這種主張和一些工業社會下的反消費主義接近,作者說他「一天可以只吃兩頓飯,一年可以工作一到兩個月」,這和公民抗命的始祖梭羅在《湖濱散記》中提倡以簡樸生活(一年亦只工作三十多天)抗衡物質橫流的社會是一脈相承的。

1991 年日本泡沫經濟爆破後,大前研一提出「低慾望社會」的說法與「躺平主義」十分相近。由於經濟停滯,再加上生產線外移,M 型社會逐漸形成(中產階級向下流動),年輕人向上爬升的機會降低,開始放棄中產夢想而變得低物慾,「御宅族」和在網吧過活漸漸普及。

但中國是全球化的受益者,像馬雲般白手興家的故事亦曾塑造階級流動的神話,為何年輕人不「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而竟嚮往躺平?有分析說「躺平主義」是對中國社會「內捲化」(involution)的一種反抗。這個社會學概念在中國被不斷賦予時代意義,大意是指事物無法往前發展,反而衍生繁複的制度造成內部競爭和內耗。人類學家項飆將之描述為「不斷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死循環」及「一種不允許失敗和退出的競爭」,譬如員工競相加班最後只落得保存飯碗這種微小的優勢。即是說,不少人看透了在這個「權貴資本主義」下營營役役只是為別人搭建舞台。

體制牢不可破 香港人未認命

中共批判「躺平主義」可恥,甚至說「認命可以,躺平不行」,皆因「中國夢」是要靠無數不理政治、埋首工作和消費的人民來支撐的。這種去除物慾、不事生產的思潮不單止破壞經濟,那種「不合作運動」的味道更令政權擔心,我們細讀作者原文一段,便能體會:「兩年多沒有工作了,都在玩,沒覺得哪裏不對,壓力主要來自身邊人互相對比後尋找的定位和長輩的傳統觀念……製造一種思維強壓給你。人大可不必如此,我可以像第歐根尼只睡在自己的木桶裏曬太陽,也可以像赫拉克利特住在山洞裏思考『邏各斯』。既然這片土地從沒真實存在高舉人主體性的思潮,那我可以自己製造給自己,躺平就是我的智者運動,只有躺平,人才是萬物的尺度。」

第歐根尼是古希臘犬儒哲學家,據說住在一個木桶裏,擁有的財產只包括這個木桶、一件斗篷、一支棍子和一個麵包袋。有一次他在曬太陽時,亞歷山大大帝前來拜訪他,問他需要甚麼,並保證會兌現他的願望。他回答道:「我希望你閃到一邊去,不要遮住我的陽光。」這種對權力和物質的輕蔑源於對自我精神世界的信心。

赫拉克利特生性憂鬱,被稱為「哭泣的哲人」。他生於貴族,卻將王位讓給兄弟,跑到山洞內思考萬物之道(logos/邏各斯)。他說他有一種對顯赫事物的恐懼,只滿足於心靈渺小的東西。但他沒有完全脫離政治,當愛菲斯城邦放逐了他的朋友時,他說:「愛菲斯的每個成年人最好都將自己吊死,把城邦留給尚保持天真的少年。」他號召人民保衞法律,鏟除暴虐。

〈躺平即是正義〉的作者指出中國從來沒有高舉「人的主體性」的思潮,這不但是批判庸俗的消費主義,而是在鞭撻那種一味強調「完成大我」、「服從整體」而最終消滅個人精神世界的思維。對許多中國年輕人來說,這個強國體制牢不可破,只能躺平,保存心靈的自由。

香港人卻仍未認命,六四當天,那怕是燈蛾撲火,鄒幸彤仍要守護和平集會的底線、多間教堂在大量警員監視下舉行追思崇拜、市民更走到鬧市中點起悼念的燭光。吳藹儀說過:「頭破血流是一定的了,問題是能否守住不低頭的底綫。」

香港仍未躺平。

 

原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