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無國界,挪威電影《醉美的一課》(Another Round)以飲酒為題,醉落存在意義的大哉問。在戲裡,酒是一道橋,通往的另一端才是電影的核心:失控。

酒精使人自控力降低,可以令平常拘謹的人放鬆心情,輕談淺酌不夜天。在中學教書的男主角 Martin 和另外三位同事兼好友,人到中年,漸漸失去生命的熱情。他們試圖按學者 Finn Skårderud 提出的「人天生酒精濃度過低,最好提升到 0.05%」假說做實驗,突破人生困局。他們最初小心控制份量,用酒精濃度計測量調控,結果真的在工作時充滿能量,更改善了學生的學習氣氛。這階段,導演以字幕卡顯示角色在電腦輸入實驗資料和酒精測量的濃度變化,呈現出科學的、理性的感覺。

Martin 等人這種方法,是以酒為藥,但酒是失控之藥,他們要做的是控制「失控」本身,注定徒勞。 控制是功利的,講求效益,要理性計算,往往有解決問題的實際考慮。Martin 的問題是甚麼?丹麥是世上快樂指數最高的幾個國家之一,民主自由、福利高、工時短、環境優美,普通中學教師能住過千呎大屋。但 Martin 仍不快樂。戲裡提及過丹麥哲學家祈克果(Søren Kierkegaard,又譯「齊克果」),曾深思「存在的焦慮」(Angst,又譯「憂懼」)這課題。這是一種沒有具體對象或原因的焦慮,屬於自由的人,而自由的另一面是茫然。

但 Martin 的狀態更像是一種苦悶(ennui)。他年輕時是優秀學生,卻因為家庭責任而放棄了博士奬學金,昨日之日不可留。多年以後,家人關係淡薄,學生不尊重他,今日之日多煩憂。他的三個老友境況類似,欲以酒作引,精確控制,重燃熱情。但這是矛盾的,因為酒令人失控,越搞越禍,最終導致其中一人投海自殺的悲劇。他們曾提及文豪海明威,欲效法他三杯下肚思如泉湧,卻忘記他最後吞槍自盡的悲慘下場。

戲裡戲外,人們面對的還有另一困境:荒謬。導演 Thomas Vinterberg 本來想拍美酒謳歌,在女兒學校取景,讓女兒及一眾同學參演。怎料開鏡後幾天,其女兒遇上交通意外身亡。命運非人所能掌控,逝去的親人和時光皆無法追回,喝更多酒也不能澆愁。人生無意義,理想求不得,所愛痛別離;盡力無解決,弄巧反更拙,這就是存在的荒謬。

電影最後以 Martin 展開雙臂飛躍向海的定鏡作結,令人想起祈克果對荒謬的終極回應:「信仰之躍」(Leap of faith),在未知迷茫之崖跳向上帝的懷抱。既無去路,不如放手一博;Martin 婚姻瀕臨破裂,仍盡力示愛挽回,柳暗花明;他另一個同事,恐怕一個學生因考試壓力會再次崩潰,讓他偷偷喝酒壯膽,又過一關。

但《醉美的一課》不是祈克果派福音電影,角色們跳海或跳舞,都沒有跳到宗教信仰那邊,反而蹈向說「上帝已死」的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最後一班學生畢業,在城內巡遊慶祝,飲多杯勝嘅喜氣洋洋。剛為故友扶靈的 Martin 等人,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決定與喜樂的學生們同樂。尼采以希臘神話中的酒神 Dionysus 為熱情擁抱生命的象徵,與代表理性的太陽神 Apollo 相對。不是真的要復甦古希臘的酒神祭祀,而是從中提煉出一種人生態度:既然世界無可避免充滿苦難,遠非人所能掌控,不如盡情擁抱命運 — 包括其中的痛苦與失落。這不是試圖控制「失控」,而是肯定「失控」本身。

飾演男主角的 Mads Mikkelsen 對角色情感變化的演繹細膩;他是舞者出身,在最後一場縱情起舞,盡顯影帝風采。結局飛躍出海,與他那投海自盡的朋友互相呼應。後者男人老狗、孤家寡人,絶望而殁;Martin 則是重燃希望,釋懷而躍。導演沒有拍攝兩者墮進水裡的情景;對自殺者而言,暗場交代,避開了死亡的最傷痛一刻。而男主角的最後飛躍以定鏡作凝在半空,彷彿永不會下墮;攝影機角度上揚,不見海面,只見天空,如鷹展翅上騰。

延伸閱讀:

1. 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恐懼和戰慄》。台北:商務,2017年。

齊克果在這本書中提出「信仰之躍」,以亞伯拉罕獻以撒的例子,從普遍的倫理「跳躍」到對上帝的絶對順服,哪怕被世人視為瘋狂。他把亞伯拉罕稱為「信仰騎士」,與悲劇英雄相對。

2. Søren Kierkegaard. The Concept of Anxiety. New York: Liveright, 2015.

齊克果在這本書中分析基督教的罪觀,發展出他的焦慮(Angst)的概念,探討焦慮與自由意志的關係。

3. 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悲劇的誕生》。台北:安婕工作室,2017年。

尼采的第一本書,以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和酒神之相生相尅開展他對存在的思考,並以希臘悲劇反思現代社會的文化危機。

 

原載於《時代論壇》1762 期,原題為〈唯有飲者留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