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邁長者的官能感覺難免遲鈍,反應也顯得特別緩慢,對於慣見的世道人心幻變,以至生老病死的悲情,往往視之為人生的常態現象,但求心之所安,有點看破而無動於衷的心態,似乎不近人情! 

早前筆者八旬高齡的堂兄和另一位年屆耋耄的姻親先後離去,說真的筆者沒有太大感觸哀傷,反而認為是難得的壽終正寢福氣。  因此,五月初得悉詩人戴天高壽大去,看了一些專欄作者的悼文之後,雖然勾起如煙似霧的回憶,止水的心境還是淡然恬靜,不波無浪。 可是,日前整理書櫃時不意抽出戴天的詩集《骨的呻吟》,重溫了他的好幾首名作:<蛇>、<石頭記>和<一匹奔跑的斑馬>等,心有所感便決意補寫一篇遲誤了逾月的短文,算是了結一份相識數月的緣,敬悼五十多年前的「老師」!

筆者尊稱詩人戴天為「老師」,當然有別於劉天賜和他的關係,因為他曾經在青年會書院任教,確實是劉天賜的中學老師,有著「名正言順」的名分。 嚴格說來,筆者頗有點攀附叨光的意識,因為筆者只是報讀過「詩作坊」,創辦人和導師正是戴天和古蒼梧。 追本溯源,青春年代的筆者習染了一丁點文青氣息,鍾情於現代詩,但是走過的路既窄且短,由中學蹣跚學步至進入教育學院攻讀,算起來不足十個年頭。 當時《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刊登不少港臺兩地的現代詩,有如啟蒙開竅的一盞秋燈,引領在現代詩殿堂外徘徊。 之後筆者隻身從澳門前赴香港,消磨過一段浪蕩歲月,1969年初報名參加位於九龍塘多實街創建實驗學院的「詩作坊」,戴天與筆者就是如此這般的「師生關係」罷!

「詩作坊」由戴天老師首創先河,以互動交流形式研習詩歌,旨在鼓勵學員創作,上課相當自由散漫,形式不拘一格,上課前學員自行將作品板書黑板上,上課時朗聲誦讀,其他學員便各抒己見的討論品評,意見紛陳。  印象中鍾玲玲、關淮遠、李國威和筆者是首屆學員,一些文青朋友如劉天賜、關永圻和杜杜等偶爾也來湊湊興。 課後眾人大多忘返,天南地北的繼續大擺龍門陣,夜盡而興未盡時,便大夥兒前往旺角大排檔打冷宵夜,豪爽的戴天老師必然解囊結賬。 就從事創作而言,清純脫俗的鍾玲玲、飄逸不羈的關淮遠和成熟老練的李國威各有獨特風格,及後詩名冒起,在香港現代詩壇高豎一幟,可謂各領風騷,相對說來筆者實在心有愧疚。  筆者深感形穢,好高騖遠而不自量力,最終知難而退,恍然頓悟的是:原來詩人今生所寫的詩篇,都是前世已註定留下來的獨白,筆者自慚沒有這樣的天賦!

不過,筆者在「詩作坊」這段日子還是飄起過幾縷輕柔淡漠的煙,如今依舊縈繞未散! 記得有一次「詩作坊」課後耽誤到深夜,關淮遠和筆者無家可歸,獲准躲進戴天老師、胡菊人先生和陸離女士合夥租住的太子道愛華居寓所,在客廳地板打地鋪熬過了一夜。  記得戴天老師當時是《盤古》雜誌編輯,先後刊登過筆者三數首詩作,其中那首<哀傷過後---「五四」紀念活動>似乎特別得到胡菊人先生欣賞,宵夜時詩稿在擺滿碗碟羹筷的桌面上來回傳閱。 筆者深受感動而難忘的是戴天老師的信任,事緣當年他在美國新聞處工作,並且負責編著中譯的美國文學叢書,有一趟他讓筆者參與校對一冊小說中譯本,賺了上百元,囊澀的筆者登時暴富起來,狂食豪飲了好幾回!

逾五十年的記憶總是生疏模糊。  筆者曉得戴天老師一向抗拒「承認自己是詩人」,接受訪問時解說對於有些人整天說自己「我是詩人」十分反感,而且表示寫詩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已,因此「可以說是寫詩的人,不能說是詩人」。 筆者自忖並無資格評點議論戴天老師的詩作,不過對於他有關寫詩的提點,視為當頭棒喝。 他對當年臺灣不少隱澀朦朧的現代詩頗有微言,多次表示寫詩切忌矯情造作,情真意切率性創作便是,認為必須虛懷賞析各類詩篇,擴闊視野胸襟。 正因為戴天老師如此教誨,筆者對於現代詩的單戀情懷一直矢志不渝,保持著嘴饞嗜好,如今雖然未能親自下廚弄出一桌佳餚美食,人到暮年有機會還是興致勃勃的反覆細嚼不同詩篇,飽餐品嚐各具特色的清醇、濃郁、馥香和辛辣興味,況且那些篇章熬煉出來的豐富多變意象,都是一場盛宴,令筆者老來依然神迷嚮往一頭饕餮,食罷醉後餘下杯盤狼藉,深感滿足!。

依稀記得戴天老師朗聲誦讀詩篇的神情,俱往矣,願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