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水漂流》— 迴旋在荒謬間的城市悲歌
【文:王冠豪 @ 電影朝聖】
電影開始,露宿漢大眼輝(吳鎮宇 飾)從小欖出冊,之後是一組在公路沿途的城市空鏡,高速公路、貨櫃碼頭、建築地盤、公共屋邨、舊唐樓群、屏風豪宅,從新界西到九龍西,最後停在昔日散仔館旁,牆上印了「清理垃圾傢俬雜物」的角落,這也是大眼輝與一眾街友容身的家。該處對面是關公廟,但雲長忠義之靈並沒有眷顧這群街友,當晚執法機關突擊粗暴地將他們的家檔棄掉,故事就從這不公義開始。
片中這段落取材自一件發生在通州街的真實事件。2012 年 2 月 15 日,深水埗民政署和食環署在通州街天橋底將四十多位露宿者的物品全部棄掉,其後社協代表一眾露宿者控告政府,最後每位露宿者獲政府賠償 2,000 元,但政府卻沒有為這次處理失當的行為道歉。賠償但不道歉代表了什麼?花這麼大的時間功夫,換來的是像施捨的賠償但拒絕道歉,這於理不合的邏輯連小朋友都能明白。
電影沿大眼輝等街友追求公義的主線推進,過程之中,有人放棄,有人妥協,也有人無所謂捱義氣共同進退,就只有輝一直堅持要爭取到底,因為他沒有忘記初衷,一句到底,「我地老同係咪好撚好恰?」。主線以外,不同社會持份者的介入也豐富了電影的延伸意義,部分更是片中的笑位,在沉重之中輕一輕鬆,但在笑聲之下,呈現的其實是偽善與荒謬的現實。
現實中的通州街事件只是冰山一角,相類似的不公義並沒有停止。露宿者的生存空間愈來愈少,社會愈發達,人情愈缺乏。昔日的城寨縱使是三不管的九反地,卻反而容得下一些為世所迫走投無路的人,給他們一個空間重新開始,現在社會聲稱進步了卻沒有這支歌仔唱。露宿者各有不同的背景與故事,無需要煞有介事同情他們,但起碼都俾條生路他們吧。執法者按章辦事不是硬道理,更重要的是人道,而人道來自同理心。
抽開「人」的元素,城市也是值得咀嚼的角度。電影看到變遷中的城市,在洗牌式的重建衝擊下,忘記了自己的獨特本質,失去了賴之以存的價值。
2014 年曾為一文化機構規劃了一項為期一年的學生電影場景導賞,主角是深水埗。導賞其中必到之處是嘉頓山。每一次登頂,望著山下的深水埗,我都會建議學生每年來一次,看看這個社區的外在變化,想一想當中的內在原因。那年參考了一部曾在這山頂取景的電影《暉仔》(林森導演),那是 2011 年的短片,事隔三年,變化比想像中大,一幢一幢有礙景觀的「豪宅」安插在土地上,令海愈來愈難看見,社區的獨特質感也愈來愈模糊。回到《濁水漂流》,在電影的後段,大眼輝與木仔(柯煒林 飾)偷入地盤駕著起重機升至高空,眼下的深水埗華燈璀燦,但卻是弄虛作假的冰冷,二人的尿液為這冷冰冰的地方加點暖,也是憂愁加憤怒的抗議。
深水埗,這個大眼輝口中窮人住的地方其實絕不簡單,曾幾何時在桂林街有國學大師錢穆、唐君毅等人授學的新亞書院,詠春宗師葉問戰後也在這裡重新開始,深水埗可謂文武雙全。深水埗也是香港的縮影,但管治者對文化的識見與尊重決定了一個城市的內涵與命運,新亞書院舊址已成了豪宅,旁邊那「新亞書院紀念花園」只剩一殻眼淚;還有文首提到的散仔館,即大眼輝最初容身的地方附近,這原來粗獷的建築被「活化」至不倫不類,有種「不如拆咗佢」嘅感覺。
《濁水漂流》不只關於露宿者,也聚焦到香港複雜的情緒。特別深刻的一段來自老爺(謝君豪 飾)在巴士上對何姑娘(蔡思韵 飾)提起西貢的閒話:「我講個西貢係我屋企,後嚟叫胡志明市,呢位胡志明喺香港成立越南共產黨,後嚟共產黨攞咗越南,我地嚟咗香港。」
香港昔日唔係把撚㗎,但對照現在港人的處境只剩悲涼。在疑惑(迷失)中,其實更應回到最初,了解這座城如何走到現在,了解她獨一無二的價值,總會找到應走的方向。
作者簡介:《電影朝聖》網站與社交平台作者。圖書館與資訊學碩士,愛從場景的角度看電影與城市。著作有《黑澤明》、《電影朝聖》、《電影美食朝聖遊》和《電影朝聖:台灣》。《電影朝聖》網站 / FB 群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