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仙李白、詩聖杜甫、詩佛王維,要在盛唐詩歌留名,總要有一個「朵」。外號不單是代表這個人有名,作品出色,更要有其承先啟後的開創性,像李白,別人怎樣學都學不來;如杜甫,下開詩史典範,後世詩人爭相仿效。清初王漁洋,文化界揸Fit人推崇王維,評其絕句「字字入禪」,是為「詩佛」。

山水詩有兩顆巨星,謝靈運奢遊山水,玄理佐以景色;陶淵明田園歸去,悠然見過南山。王維的山水詩,卻在傳統之外,另開別徑,沒有第二個人像他,正如沒有第二個佛陀。

我們的教科書都有王維,「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如若老師照本宣科,應該撐不到五分鐘,就此翻過。沒有什麼「修辭」,沒有什麼「深字」,似乎沒什麼值得教授,也不知如何講解。學生似懂非懂,感覺到隱約有美,卻說不清楚。

此後,我們或許讀得懂李杜,知道王維的名字,但看不見他,唯一印象是老師唸唸有詞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這是我們和王維擦身而過的一刻,遺失了盛唐的三分之一。

安史之亂,成就詩佛

王維,字摩詰。王維母親,信奉佛教,熟讀《維摩詰經》,「維摩詰」三字,彷彿命定了他親近佛老的性情。

其實王維沒我們想像中那麼「佛」,就像前人陶淵明,多數的大文豪一樣,終極理想是出仕當官,為家國百姓出力。而搵工都必先要有一份好CV,熟悉文學乃基本技能。

王維早年順風順水,官至吏部郎中,無甚挫敗,寫詩多是邊塞、游俠等題材,頗見儒家用世之心。唐玄宗時,皇帝寵愛楊貴妃,不事朝政,任用小人,令王維深為不滿。其後安史之亂,安祿山霸佔長安,王維被迫偽署官職,消極抵抗,隱居輞川的別墅。安祿山兵敗,王維因投降一事流放,幸以詩文得到赦免。

事已至此,王維磨走了儒者的心,即使畢生未離官場,甚至官位頗高,已經看淡一切。中晚年長居輞川,轉向佛老之思:

《舊唐書》
維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綵。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輞水周於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 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嘗聚其田園所為詩,號為《輞川集》。

晚年自編《輞川集》,二十首五言絕句,每句五字,四句加起來,不過二十個字而已。我們能夠用二十個字說些什麼?跟父母說,今天不回家吃飯了,或許還足夠。但要和女朋友討論,到底今晚要食什麼菜,已經是Mission impossible。

單憑二十個字,王維登上了盛唐詩的高峰,時人讚許,「天下文宗」。

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

《新唐書》
維工草隸,善畫,名盛於開元、天寶間,豪英貴人虛左以迎,甯、薛諸王待若師友。畫思入神,至山水準遠,雲勢石色,繪工以為天機所到,學者不及也。客有以《按樂圖》示者,無題識,維徐曰:「此《霓裳》第三疊最初拍也。」客未然,引工按曲,乃信。

盛唐詩人,唯王維詩、書、畫、樂俱精。後世多才如蘇東坡者,妙眼看出王維詩、畫的相似,幾句評語,成為王維的註冊商標:

〈書摩詰藍田煙雨圖〉 蘇東坡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詩曰:「藍谿白石出,玉川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此摩詰之詩,或日非也。好事者以補摩詰之遺。

中國古典文學批評,最有趣是詩話、詞話、書話等。今人譏諷「印象批評」,看似有理,不知所云。這是以西方文論觀之,有系統有理論有定義,才是好的論述。但中國文人,其時沒有所謂的「學術論文」,不必靠此搵食,原典再三浸淫,不必長篇大論,一針見血,其靈性和機鋒,比起許多萬言書精彩。

東坡拈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須知中國士人的山水畫,像東坡主張的理念,不講究畫匠的形似,嫌其庸俗,神似才是關鍵,必須把握事物的內在精神,下筆時自可氣韻生動。晚明董其昌,即視王維為南宗文人畫的始祖。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並非詩即畫,畫即詩,文字與繪畫的物質媒介本已不同,唯其藝術精神、技法可以互相借鏡、貫通。王維精通詩、畫,兩者在藝術心靈共生,像其詩所自白:「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

《紅樓夢》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內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闔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

論者以為,詩中有畫,從王維擅用動靜、線條、位置對比,構成一幅如在目前的畫面。大漠的近,長河的遠;孤煙的直,落日的圓;大漠、長河都是靜景,煙的飄升,和日的落下,皆為動態。

王維寫景都是畫家的眼,但並不是形似,詩句之短,勾勒出最顯眼的神態。詩中之畫,千變萬化,每個人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孤煙落日」邊塞圖,你的〈塞上〉畫作,必定和別人不同。

佛老入詩,山水無我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先經喪母、喪妻,再至安史之亂的偽署,曾經以為是理想的堅持,現實碾壓過去。人生挫敗,現實苦困,王維沒有因此一蹶不振,從佛老之中,學懂生命Be water之道。

〈終南別業〉寫於偽署復職之後,王維自言中年好道,此中指佛家、道家思想,半隱居在輞川別墅。

這首詩,其實乃王維人生境遇的濃縮,糅合哲理,化成一則人生寓言。詩人到了這個生命階段,喜歡「獨往」,不須依靠外物,隨興而來,敗興而去。這種獨往的美好,唯有自己才能全盤感受,不必打卡影相,快樂自足。

人有自然命限,生老病死;有文化命限,古代士人力求功名,付出一生代價,全因束縛在「士志於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路;現代人讀書工作買樓結婚生兒育女,都是文化價值賦予的方向,我們身陷其中,難以反抗。因此,我們都被局限於「要有上進心」之路,彷彿是命定的必然。

王維經歷大挫敗,必然的魔咒也隨之鬆綁。為什麼要依從世界告訴我們的方向?漫漫長路,各有各的行程,走在人煙稀少之境,隨興自走,不必害怕「成功」、「失敗」。

行到水窮處,看似無路可走,人生一大悲境也。但一定要行走嗎?不如坐下躺平,遠眺雲霧,一樣輕鬆自在。放低我執,種種預設的主觀判斷,都阻礙我們快樂地活在當下。

王維是詩人、讀書人、官員,但他知道,這些身分都不過是標籤,價值判斷的上流。偶遇林中村夫,對方又何嘗有因身分而不快?生命感遇,破除成心,返樸歸真。脫離主觀的苦惱,這是佛老思想的精神。

真空妙有,如如呈現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王維晚年自編《輞川集》,收二十首五言絕句,景中見理,捕捉了世界一刻、一片的純粹:

《盡頭》 唐諾
王維詩中乍看像是第一感的、素樸到近乎無邪眼光的視覺印象,石頭、山水、各種花草樹木、月光、鳥叫聲蟲鳴聲雲雲,其實是極有意的、準確如針尖的捕捉,並經過人心層層濾淨細細整理打磨的結果,它們絕不是始生的,而是某種完成品、某種思維下的特殊「還原」,並且讓時間就停在完成這一刻。

單看文字表層,此詩極為簡單,不就是在澗間附近,芙蓉花開罷了?

細讀之下,詩中的畫面對比,相當強烈。我們順著讀,只見一枝芙蓉花開,然後知道她是紅色,鮮豔亮眼。轉折處,令人驚覺,原來周遭的環境,竟是孤寂無人,沒有任何生機,灰濛濛的背景。最後,我們被眼前的花海震撼了,詩人把時間濃縮在結句,紛紛開且落,爆炸式呈現了數量、時間,就像縮時攝影的快播。

《維摩詰經》
世間出世間為二,世間性空,即是出世間。於其中不入不出,不溢不散,是為入不二法門。

王維鍾情襌宗,講求明心見性,人人本具佛性,必須去除執著、雜念,方能見其本性。襌宗又云,真空妙有,世間事物因緣聚散,並無實相,萬法皆空,因此不必執著外界變化。故此,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無和有乃一體兩面,無須單看一端,有智者知道背後變化,是謂不二法門。

〈辛夷塢〉,不是詩人主觀的執著,把世間變化,以詩句如如呈現。開花處可以死寂,可以開,可以落,繁榮和衰敗,都是變化而已。

襌宗講求的不二法門,並非一切虛無,這是佛法批評的頑空境。王維不出不入,始能精準寫出,這種無窮變化之中,自有其美。因為「無」,因為「不執」,才能擁抱萬物之美。

深林長嘯,明月照琴

竹裏館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輞川集》,凝結王維的藝術結晶,要讀破王維,除了掌握詩中有畫、佛家襌宗,道家精神的取徑,也不可忽略。

這首五言絕詩,即有竹林、琴、獨坐及長嘯,皆為中國文學傳統的道家象徵。竹林,「歲寒三友」之一,高潔隱士,也會讓我們想到竹林七賢,反抗俗世禮法。琴,可以是隱士伯牙,彈琴為求知音,終因鍾子期之死,摔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長嘯,則是三國隱士孫登,擅於長嘯,「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

王維〈竹裏館〉,不見埋怨,並非中國文人常見的以退為進,不執著於知音,不為求表演自我。從一開始,他就是「獨坐」,那是莊子「見獨」的境界,自足自在,不須依賴外界認可。詩人彈琴、長嘯,都非為求知音,只是單純的抒發、表達。

《美學散步》 宗白華
中國詩人畫家是用「俯仰自得」的精神欣賞宇宙,而躍入大自然的節奏裡去「遊心太玄」。

什麼都沒有,忘記一切世俗標準,這是相對於「朝野」的「深林」。此時,迎來皎潔的月光,此乃自然的感應。其實大自然無處不在,只在乎觀者之心,能夠虛靜無為,自能看見明月之美。

這是王維一幅「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畫作,靈性和感性交織之詩。

作者Face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