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為《立場新聞》專題「流離之後」一部份。專題文章於 2021 年 6 月 16 日起連續 3 日刊登,透過專訪他國民族流亡者二代、三代,了解他們如何看待父母以至祖父母時代家國劫難的看法。抗爭的意志,會在世代更替下消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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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百年失落的亞美尼亞 (Armenia) 家族故事,也可能是百年後的香港借鑑。它詰問,一代人的沉重歷史,經過三個世代的沖刷,會否無聲無息地淹沒在安穩的日常。那未平反的事件、未竟的訴求,對下一代而言又有何意義。

故事起始於 1915,亞美尼亞人遭受鄂圖曼帝國種族屠殺。本文主角 Assadour Guzelian 的祖父母未能躲過一劫,惟父母生還。童年的 Assadour 遂成為敘利亞難民,其後移居英國。

切膚之痛,令 Assadour 窮其大半生致力游說各國追究屠殺責任。如今 Assadour 已入鮐背之年,游說工作仍路漫漫。他有一個名為 Armine 的女兒,Armine 又有一個名為 Alex 的兒子。聽這三代人對待民族歷史的差異,不禁令人思索,上一代的苦難與下一代的人生有何瓜葛?下一代又是否須要肩負承傳民族歷史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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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線上 一個九旬老翁在堅持

亞美尼亞這個小國,一般人連在地圖上指出也有困難,何況認知 100 年前這民族被流放、種族屠殺的歷史。

亞美尼亞人原居今土耳其東部,該處前身隸屬鄂圖曼帝國領土。由於他們篤信基督教,被信奉伊斯蘭教的社會排斥,19 世紀末曾面對一股反亞美尼亞的仇恨情緒。1908 年,種族主義者青年土耳其黨人 (Young Turks) 發動革命,取得權力,對亞美尼亞人加劇壓迫。第一次世紀大戰時,鄂圖曼帝國所屬的盟軍不敵俄羅斯,青年土耳其黨將戰敗歸咎亞美尼亞人,指責他們親俄及叛國,展開殺戮,是為「亞美尼亞種族滅絕 (Armenian Genocide)」。

有別於納粹德軍二戰時用毒氣室屠殺猶太人,鄂圖曼帝國採用原始的方法,流放亞美尼亞人到沙漠,不費吹灰之力便把人餓死。這一輪種族滅絕死難者人數仍有爭議,亞美尼亞人自己的說法是,逾 150 萬。當中包括 Assadour 的祖父母,而 Assadour 的父母則僥倖生還。

1930 年,Assadour 4 歲,他們舉家遷到敘利亞阿勒頗 (Aleppo),成為難民。

Assadour 還記得,在阿勒頗,一次周日崇拜後,他在教堂外等朋友,突然有個老婦人走前對他說:「你生得好像你姊姊。」Assadour 反應不過來。明明只有 5 個兄弟,何來不存在的姊姊?回去問母親發生什麼事,母親才淚崩告訴他,他確實有個姊姊,只是在流亡途中死去。那個老婦人是大遷徒的生還者。

Assadour 相信,這些共同的創傷,烙印在每個亞美尼亞人身上。

背負這些傷,他在當地神學院接受教育,成為亞美尼亞文學研究者,任教於大學。輾轉至 1964 年,Assadour 及其妻移民英國,定居倫敦。翌年,幼女 Armine 出生。

在英國,Assadour 持續搞「國際線」,在亞美尼亞人的機構擔任秘書長等要職,組織民族活動長達 40 年。無數次,他在英媒上訴說自己民族的故事,促請英國政府承認亞美尼亞屠殺——由於當時展開屠殺的是土耳其人,而土耳其於二戰後加入北約,各國為免令土耳其不快,在外交上一直視亞美尼亞屠殺為敏感話題。連美國都在總統拜登上台後,才首次發聲明定性事件為「種族屠殺」,英國至今未跟隨。

「每每提及亞美尼亞相關的事,他(爸爸)就會變得很感性。」Armine 說。「他很在意亞美尼亞的歷史有否得到正確呈現。」

Assadour 透過視像通話受訪時,Armine 坐在他身邊。Armine 是個談吐得宜的中年婦人,不戴任何飾物,身穿一件樸素的黑衣,腰挺得直直的。

Armine 說,童年的她對父親的形象定格,停留在聖誕時分,父親總會拿着一個橙,對孩子說:「你們真幸運,我小時候只有過聖誕時才有一個橙吃。」

雖然 Armine 能夠感知父親的痛,但她自言年輕時忙著「嘗試融入英國生活,沒有體味這些歷史故事。」她多次用「小康之家 (privileged)」形容自己的成長背景。沒有經歷父輩承受的困難,生活在衣食無憂的英倫。少女時期的 Armine,雖然每逢周日會跟父親上教堂,聽父親在教會教亞美尼亞語,但水平大概只到「能聽、不太能講」的程度。

4 歲時她曾經跟父母回過一趟亞美尼亞,但記憶稀薄。此後長達 48 年,她沒再踏足那片土地。

Armine 坦承,「我過去的人生非常忙碌:結婚、努力工作、生孩子。坦白說,我實在沒有時間反思有關亞美尼亞的事。」

她嫁了一個蘇格蘭人,誕下 3 個兒子,其中長子名叫 Alex。Alex 13 歲時,Armine 與丈夫離婚,孩子基本上由 Armine 家族湊大,他們都把外祖父 Assadour 看得格外重要。

來到 Alex 一輩,Assadour 仍然說著那一個橙的事。孩子問母親:「為何外祖父聖誕時特別傷感?」

 「於是我告訴孩子,因為外祖父小時候很窮。」

而當孩子日漸長大,對亞美尼亞愈來愈有興趣,他們向 Armine 問更多問題,Armine 卻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追求甚麼。

如今回想,Armine 感嘆:「可能我做得不夠,我想我當時可以做更多。」

家族痛苦、後代責任

Alex 現年 26 歲,居住英國德文郡 (Devon),於大學修讀創意寫作二年級。彬彬有禮的 Alex 說話節奏令人聯想起唧魚蛋,好像每一個問題都要反覆在腦中停一停、搓兩搓,他的每個答案都精準而完整,不帶廢話。這樣的 Alex,與他描述年少時的自己卻判若兩人。

他說年少時的他性格孤僻,專注抓緊一些事物加以發掘,於是終日寄情思考身分認同,對亞尼美亞這個遙遠又親近的國度,Alex 感到相當好奇。

然而母親沒辦法滿足他對身份的尋索。事實上,由於 Armine 沒有學成亞美尼亞語,連帶 Alex 亦沒能掌握這種語言。

身分上的精神需要,就靠外公 Assadour 滿足。Alex 早在 7、8 歲之齡,已聽外公說亞美尼亞種族屠殺的事。Assadour 歷年也曾數次帶 Alex 返回亞美尼亞,看那裡的古蹟和高山。

訪問中,Alex 特意指向房間牆上掛的一幅翠綠油畫,那是他懷念的亞美尼亞山嶺。

「我很喜歡自己有這部分的根,連帶一種文化自豪感。」Alex 自稱為「亞美尼亞英國人」。就連他去診所填個人資料,也會在種族一欄特意勾選「其他白人」,再手寫上「Armenian」。

Alex 甚至捨棄原來的蘇格蘭姓氏,主動改為母親家族的 Guzelian,雖然他笑說背後原因只是「年少時覺得 Guzelian 比 Pearson 酷得多」,然而身分認同背後的歷史包袱,他卻是感受猶深。他深知道,有別於其他歷史悲劇如猶太人的種族清洗,很多人對亞美尼亞種族屠殺聞所未聞。

「這是一段巨大、負面、極為可怕的歷史,我甚至有一種責任感,認為有『責任』以某種方式,延續祖先的文化遺產,通過他們的姓氏,令整個文化得以承傳下去。」

未平反的歷史、不再相關的時代

儘管 Alex 從小就開始主動接觸亞美尼亞文化,亦重視自己亞美尼亞人的身分,不過他坦言,無意延續 Assadour 為民族平反的工作。

「我不認為我需要每天起床,就頓時變身亞美尼亞代言人,訴說這些歷史。」他同意外公 Assadour 的工作非常高尚,但自言不是「帶火炬的人」。

畢竟,就算歷史巨大沉重至無可忽視,它卻與日常生活,買餸煮飯工作餵貓等了無瓜葛。Alex 認為,後代的歷史責任可以一個字概括:Awareness (意識)。「歷史之所以不斷重複,是因為人們忘記。」因此 Alex 覺得,後代力所能及的「責任」就是拒絕遺忘。

在訪問後來,他甚至無法確定,「責任」是不是一個正確用語。

「我不能說我有做過什麼具體的事去抵抗遺忘歷史。」他說。「我能做的,不過是記住、訴說。」

而其實,哪怕單純只是「記住」與「訴說」,都依然要面對世代的挑戰。Alex 已育有一名 4 歲大的女兒。對於後代,他直言:「若果我的女兒承傳到一丁點亞美尼亞身分認同,我會非常非常訝異。」

他認為必須要讓孩子自己決定認同什麼,即使這意味著,Guzelian 的家族歷史,可能在他這一輩終止。

「是,我能夠想像我的曾外孫,不會知道自己有亞美尼亞血統。」Alex 坦然承認。

「當中的名字、故事會失去,這無疑是難過的事,卻不能避免。我們不能抓緊所有東西。總有些歷史事件,會不再與我們相關。」

「當我們一直向前走,有些事情就會被遺忘。」

英國政府至今仍未公開承認 1915 年發生的是一場亞美尼亞種族滅絕,官方僅將之定性為一場「歷史悲劇」,又稱土耳其與亞美尼亞應以尋求和解為大前提云云。Assadour 批評,英國政府一方面宣揚民主,一方面卻「出賣人民」,為了與土耳其的生意往來,拒將正義還予種族屠殺的後代。

孫子 Alex 的想法則是如此:「英國政府的取態是很可悲,但事情就是不得不這樣發展。歷史上肯定還有更多被埋沒的不公義,這些事仍然不斷發生,也只會一直發生下去,而我們只能拾遺點滴。」

*  *  *

千帆過盡。Assadour 說他不期望後代要付出同等努力服務亞美尼亞社群。他對 Armine 和 Alex 很寬容。「只期望他們做一個好人,並且繼續保持亞美尼亞人的身分。」而所謂保持,他說,就是「感覺自己是亞美尼亞人 (Feel Armenian)」。

感覺就好。有感覺,Assadour 就心滿意足。

Assadour 常說自己是個寫浪漫詩的詩人。提及 Alex ,他說「我的外孫也是個詩人」。

Alex 尷尷尬尬說,他早已不是那個 12 歲第一次寫詩的小伙子,那是外祖父願意記住的他。「我覺得很難堪,因為在他眼中,除了『詩人』,我就什麼都不是。」

訪問後一個星期,我收到 Assadour 平郵寄來的包裹,有他出版的詩集,及釘好的數頁紙。

那是 Alex 寫的詩。

詩是開放註釋的。或許對 Alex 而言,受難的祖先、外公平反歷史的壯志、歷史上虧欠亞美尼亞的公義,不過是「午夜坐黑山山頂,遙看每一顆閃爍的燈光,如生命最小的光輝,或最熾熱的地獄,都有未說的故事。」(摘錄自他的詩〈光〉)

而他只是想活成一隻海鷗,拍翼飛走。

〈光〉 Alex Guzelian

光 是黑暗中的蠟燭
希望的勇氣
光  是當你能夠真正看見事物的本相
清徹如
不被紗幕背後的 迷惑和謊言瞞騙
不被人類靈魂所玷染
願陽光俯視成長中的我們
在一片金海中沐浴
光成就生命
若不再有生命 為何須有光 
若看見光的人不在 為何光    仍在
抹去看光的眼睛
進入永恆的黑夜
太陽 有或沒有 
生命的本質起始於光的光焰
火舌的金光 我們藏於心底
如果我們還是要有希望
就必須 有光 
指引通向 日轉夜的路途
午夜坐黑山山頂
遙看每一顆閃爍的燈光
如生命最小的光輝
或最熾熱的地獄
都有未說的故事
艷陽天下
光滿瀉大地
金光燦燦創造而非摧毀
黑夜中遙遠的微光
如篝火餘燼的光芒 
破曉時分等候重燃
以自身作生命的展現
在人類誕生以前
午夜的山一直漆黑 

文/Fiona Ch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