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香港變成中國的普通城市,對北京來說是弊大於利的。

西方國家連成一線,視中國為最大競爭對手或威脅 — 近日連俄羅斯也靠攏美帝,加密包圍網,使中國更形孤立 — 中概股來港第二上市,有助減低被美國退市的風險和損失。中國地方債務高達 26 萬億人民幣,亦須靠香港替其融資作周轉和應急之用。先決條件是保住國際金融中心的命脈 — 新聞自由和法治。投資者取自由港而捨北京、上海,看重的正正是她重視公民權利,不會中央一個命令,資產即被凍結或充公。若香港失去這重優勢,為外資嫌棄,等於自斷經脈,難道靠「國家隊」塘水滾塘魚,便可無中生有,獲得所需之美金?萬一資金鏈因治港官員行錯一步棋而斷裂,造成重大金融事故,隨時殃及習近平的強國夢,試問誰擔當得起?

面對在國際上被孤立的不利形勢,習近平六月初在主持會議時已作訓示,要修正戰狼外交路線,大外宣除了「傳播好中國聲音」外,還要「既開放自信也謙遜謙和」,旨在「塑造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但要改善大國形象,又有甚麼比在香港推行善治,贏取市民真心擁護和支持,使國際輿論逐步轉向更為有效呢?從中共高層的角度看,最理想的做法是把管治風險減至可控範圍內,而非用國安法管到死。

中央無法答應港人民主訴求,但至少可以在經濟民生方面有結構性的重要改良 — 那並非興建多些公屋這麼簡單,而是要治本地以減少貧富懸殊為施政首要目標,拋棄王于漸、雷鼎鳴等港府國師所鼓吹、甚麼都以催谷經濟增長為先的主張。王于漸和雷鼎鳴喜歡吹嘘財富有「下滲(trickle down)效應」,較底層的民眾慢慢會受惠於經濟發展而改善生活,所以反對富人稅、遺產稅、資產增值稅等所謂干預市場措施。但 2001 年諾獎得主 Joseph E. Stiglitz 不認同,他認為這是「自由市場」的迷思,財富其實是向上流(trickle up),慢慢集中在富裕階層身上。這亦正正是港人過去十多年的切身體會。筆者在〈諾獎得主對未來的預言〉已剖析過,不贅。

紅線變紅海,隨時倒中央的米

然則治港官員有這種政治覺悟和大局觀嗎?就算有,又有沒有精準的執行力,避免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有負領導所託嗎?從近期全方位政治打壓的程度和密度來看,難免使人懷疑。其實有了國安法,並「完善」了選舉後,香港的政局已完全掌握在中央手裡。市民免於恐懼的自由不翼而飛,導致資金加速撤離,更觸發移民潮 — 在中方眼中,當然是外國勢力搞鬼。但不論她們怎出招,樓市和股市仍屹立不倒;疫下經濟雖不景,亦未至於崩潰。這是否說,最大的危機已經過去,即使紅線變紅海都無問題呢?沒人有水晶球,但不利因素持續累積,乃明眼人都見得到的事。

還記得「一地兩檢」闖關時,在社會引起的迴響相當有限嗎?當時民間瀰漫傘後的無力感,使林鄭的膽子更加大,2019 年再強推逃犯條例修訂。誰又估得到物極必反,引發史無前例的社會抗爭,蝴蝶效應大到連國際關係與形勢都改變呢?歷史當然不會簡單地重複,自從有了國安法後,別說街頭抗爭,連溫和的民主派亦不成氣候,理論上中共的安全系數已創歷史新高,但隨著中美關係屢創新低,世界進入混沌的時代,危機四伏,所有政治與金融的風險,再不能單靠線性思維或偽科學理性加以捕捉:一個球拋出去,以往較能準確地預測其軌跡與落點,但現在大環境中的變數更加接近一個天氣系統,事前預測是一回事,中間輕微的誤差,都會點燃爆炸性的巨變。當中又以來自資產市場的系統性風險,最值得人們擔心。

「國際金融中心」的含金量還剩多少?

李敏剛教授研究政治和經濟多年,他讀過筆者〈歷屆特首懵然不知的禍患〉,對房屋金融化造成深層次問題很有同感。他根據顧問公司 Knight Frank 的報告IMF 的數據作分析,認為香港的樓市在美國聯儲局推出特大規模的量寬政策後,於 2020 年三月到 2021 年三月間,亦只升了百分之 2.1,相比起最多的土耳其升了百分之 32,美國也升了百分之 13,英國就升了百分之 10,其實並不尋常。這到底反映香港的樓價已經高無可高(意味無人想接貨,崩盤在即),還是外資撤離(意味崩盤已經慢慢開始)?無論如何,這都是令人不安的數據。要知道,受疫情影響,資產外逃潮還未臻高峰,而且相信亦有人在觀望形勢的發展,想看看現今香港的一國兩制和內地到底在營商環境上,還有多大差異:香港的「國際金融中心」的含金量,是否還值得外資們付出對比他處而言 — 如上海或其他國外金融市場 — 更高的成本而留下? 而香港的新聞自由,顯然是最後關鍵少數離開與否的重要考量。

有人會質疑,樓市風險和信心危機是否仍然掛鉤。香港的權貴階層一直相信有國家扶持,任何風浪都不怕。他們一直深信王于漸和雷鼎鳴那套新自由主義思想 — Joseph E. Stiglitz 批評這種市場原教旨思想是一直為某些利益服務的政治教條。筆者在〈港大首席副校欠中央一個解釋〉〈捍衛地產商權益的經濟學者〉亦探討過他們的語言偽術,但有一點要補充。王于漸近兩年大力推銷「明日大嶼」及賣公屋計劃,都是基於「有樓 = 有財富」的前提,彷彿樓價只會升,不會跌。當中,忽略了資產本身具有一種吊詭的特性。

不能排除負資產潮重來的可能

何謂吊詭?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曾國平在〈聯儲局焦點是大眾的想法〉中,分析通脹有吊詭的特性:通脹是否真的受大量短期因素形響,視乎大眾信不信。若果大眾照單全收,保持通脹預期不變,那就可以相安無事,短期因素不會有長期影響。若果大眾忽然覺醒,認為低通脹已成過去,那就會以行動迎接新時代來臨,商戶加價員工加薪,通脹成為自我實現的預言。資產其實也相類似 — 二千年前後香港便出現過負資產潮 — 只不過,全球印銀紙印了多年,樓宇價格即使高到欠缺實體經濟支持的地步,仍不斷有人接貨,慢慢公眾就形成了樓價只會升的心理預期,不覺得存在泡沬,或越來越有龐氏騙局的影子。王于漸鼓吹政府賤賣公屋去減低貧富懸殊,正正出於這種習非成是 — 社會大眾主動或被動地投入去玩資產增值遊戲,而這遊戲鼓勵投機炒賣,不斷懲罰努力工作、靠儲蓄過活的人 — 的思想。

當平常香港人要不吃不喝二十年才買得起樓,樓市的不健康程度亦反映了它的風險。現在港府只顧搞政治,客觀效果上,是向關鍵少數的資產擁有者施壓,迫她/他們離開。而撤資便等於沽空香港的未來,如果火棒無人接,碰巧通脹促成加息周期,使整體風險跨越爆煲的臨界點,觸發的連鎖效應,便一發不可收拾,到時資產還算資產嗎?當然,有中央這大靠山,北水自會湧來救市。但別忘記香港的存在價值在於幫中國融資,怎麼反過來給中央添煩煩亂?更何況,系統性風險可大可小,如果要中央出手,把太多彈藥鎖在香港樓巿內,甩不了身,那便會大大削減其可動用的銀根,無法拿來解決內地金融難題。這究竟會造成多大的傷害,未知這條數要如何算,闖了大禍又要由誰來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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