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為《立場新聞》專題「流離之後」一部份。專題文章透過訪問他國民族流亡者二代、三代,了解他們如何看待父母以至祖父母時代家國劫難的看法。抗爭的意志,會在世代更替下消失嗎?

閱讀專題上一篇請按此

「他希望這段沉重的歷史,終止在他那一輩。既然子女已經在英國生活安定,就不必將相同的傷痛,轉移到他們身上。」Michael Sagatis 談到他父親對家族劫難的沉默時這樣說。

Michael 是二戰後移英的波蘭移民第三代。在他成長過程中,因為父親不願提起上一輩的苦難,他對家族史一無所知。直至 2015 年,接近 40 歲的他處理阿姨遺物時,在雜物堆找到一個褐色信封。內裏的手寫信稿來自曾祖母 Józefa。當時她被前蘇聯困在勞改營,寫信給女兒 Wenda,為的是求女兒不要忘記她。

「這些信件一度在遺忘的邊緣。」Michael 說。曾經對家族苦難茫然不知的他,沒有料到一疊封塵的信,會改變他的下半生。因為這些信稿, Michael 展開一段追溯家族史的研究,更拍成名為「Józefa’s Letters-Extract from oblivion」的紀錄片。

也是重拾家族歷史,讓他現在投身正在進行中的白羅斯抗爭,關注與他血脈相連的人民。

*  *  *

Michael Sagatis 是個不折不扣的「倫敦人」,大學在倫敦大學學院 (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 主修歷史,對倫敦熟悉得你一說郵遞區號,他就知道是哪一區。訪問卻是在威爾斯的海邊城市斯旺西 (Swansea) 進行。

父親在他約 10 歲時,舉家遷至威爾斯,「在威爾斯學校操場上,說着一口英式英語,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同,被其他民族標籤為『他者』。」

然而他其實暗暗知道,自己還有「英國人」以外的身分。

Michael 是二戰後波蘭流亡者的第三代。父輩有波蘭、白羅斯及立陶宛血統,祖母 Wenda 在 1946 年從波蘭逃至英國,同年在難民營誕下 Michael 父親。英國政府翌年頒布《Polish Resettlement Act》,接收逾 15 萬名波蘭難民,給予生活及工作援助,幫助他們融入英國。Wenda 一家遂落地生根。

然而 Michael 父親長大成人後,卻不願向子女提起這段過去。那段日子成為了他和下一代間「不可碰觸」的話題。在 Michael 眼中,父親猶如在家族歷史中「自我放逐」。

如同一般廿歲出頭的年輕伙子,Michael 大學畢業後也專注於事業。他伙同一名新移民的波蘭男子,經營一間建築公司,生意做得不錯。

「一直過着安穩的物質生活,與其時的伴侶在倫敦同居,你懂吧,時間就這麼流逝。沒有什麼原因要研究家族史。」

發現信件:人生轉角契機

轉捩點出現在一生一滅。2014 年,Michael 37 歲,將生意轉讓他人,搬回威爾斯與父親同住;同年阿姨 Zofia 離世,父親負責處理她舊居的遺物。雜物足足囤積兩個車房,從地板到天花,全塞滿紅白藍膠袋。兩父子幾乎每個周末,都穿上保護衣、戴上手套眼罩,在臭氣薰天的垃圾堆中打滾。

「好像走入一個生化危機的陣地,非常嘔心,極度厭惡。」Michael 說。一清就是半年以上。

踏入 2015,在一個如常令人反胃的周末,Michael 把紅白藍膠袋撕開,垂直倒出一堆廢紙。就在廢紙堆中,他看見一個密封的啡色信封。

「這好像有點異樣。」他想。於是拾起信封,放在一旁。

其後,Michael 打開信封,發現一封以英文撰寫的信,來自他曾祖父。信中解釋其妻 Józefa 被前蘇聯秘密警察 NKVD 逮捕。細看之下,Michael 還發現信封盛載 Józefa 寫給女兒的信件副本共 20 封。

「我們後來還找到 9 至 10 封 Józefa 的手寫原稿,其餘找不到的,可能當垃圾扔掉了。」

只差一點點,這段歷史就會與 Michael 擦身而過。

他歸結這個發現是時機問題:「如果我是在 20 歲時找到這些信,它們可能會被我擱在層架,然後我繼續過我的生活。但 2014 那年,我離開工作,加上經過半年以上的探掘,我開始對這些舊物增添一分尊重,心想可能會找到什麼有趣的東西。」

信件是由波蘭方言撰寫,他讀不懂。為考究這個突如其來的發現,Michael 將信件交給專門處理文獻的學者和語言學家,將手稿解碼,把內容翻譯成英語。

一年後,這段失落在父輩的歷史,逐步重現在 Michael 眼前。

家族史的前世苦難 轉化成政治覺醒

這些信件讓 Michael 對自己的家族背景產生莫大興趣。2016 年起,Michael 先後走訪美國佛羅里達和波蘭,尋找父系家族的親戚。他從阿姨、表弟妹等人的家庭中,逐一搜集各家人保存下來的全家幅,還原 Józefa 在勞改營前的片段。他甚至從俄羅斯的國家檔案館中,找到俄語的官方文件,確認 Józefa 的兒子曾任職波蘭警察,因而被蘇聯列為威脅分子,連累 Józefa 同被流放。

Michael 將這些資料整理成展覽材料。2017 年至 2020 年間,他帶着這個名為 Józefa’s Letters 的項目,巡迴展覽於哈薩克、俄羅斯莫斯科、匈牙利布達佩斯、立陶宛維爾紐斯、烏克蘭利沃夫等地,於歷史博物館和大學,展示信件原稿、Józefa 的相關相片和歷史資料。

「如果沒有展開這趟研究旅程,恐怕我不會知道前蘇聯軍隊的可怕罪行對我家庭造成的影響。」

Michael 說,他的家族中,有些家庭成員出現精神異常的行為。曾經他好奇背後原因為何,卻不得其解。經過這段回溯家族史的旅程,他認為那是記憶遺傳 (genetic memory) 所致。Michael 解釋,記憶遺傳指上一輩飽受的苦難,會潛藏在後代的基因,繼而先天影響後代行為。雖然現代心理學對這套說法半信半疑,但重要的不是學術爭拗,而是 Michael 對此深信不誤。於是對他來說,考查過去,就是為了清晰理解現在的自己。

Michael 想像若自己從沒發現 Józefa 的信件,他就只能被父親局限著認知過活。

「我好像活了兩段人生。認識這段家族歷史,我才覺得人生完整了,近乎得到解脫。」

受難者後代的責任

Michael 家族的血脈複雜,他自言不會用一個民族、國家、出生地來界定自己身分,但自我介紹時,會自稱擁有「斯拉夫血統」。他認為,覺知自己的斯拉夫「根」,令他感到「那個地方的人,與我擁有相同的記憶遺傳」。

現在,儘管他不懂波蘭語或俄語,但仍積極關注東歐前蘇聯國家的政治局勢。「他們正在經歷的苦難,與我家族的經歷是何等類似。」

去年 8 月中,白羅斯因備受爭議的總統大選結果,捲入一場至今仍未見終點的抗爭。人民欲推倒自蘇聯解體以來執政了 26 年的現任總統盧卡申科。白羅斯的警暴與腐敗,Michael 亦相當上心。有時他也會收到當地攝影師朋友傳來相片,看見他們採訪時被打至全身瘀傷。「看,我們活在恐怖統治之下。」他的攝影師朋友說。

經歷不盡相同,但痛苦總是相似。Michael 知道很多白羅斯人因這場抗爭,被逼逃離開家國,就如當年他的祖母 Wenda 為逃離極權,而遠走到英國成為難民。

面對這些真實發生過的苦難,Michael 認為他承擔一份責任。「我的祖先在巨大的戰亂中存活下來,因此才有我父親,然後有我。過去一整輩人曾經為了改變政體,而被當權者血洗;來到我這輩,面對同樣狀況,我們可以做什麼?我們須要做什麼?」

Michael 認為,尋找家族史這一頁人生,是時候可以告一段落。他覺得,70 多年前去世的 Józefa ,如果看到今天自己的後人能夠將她經歷過的壓迫,化為支持其他同受打壓民族的動力,她會滿足地說﹕「不錯,為你驕傲」。

英國因疫情進入全國封鎖前,一群居英白羅斯人曾到白羅斯駐英大使館前請願,Michael 特意從威爾斯前往倫敦拍攝現場照片,發給白羅斯媒體及俄語 BBC。其後他又採訪數名白羅斯學生,為 OCA Magazine(專門報道歐亞大陸政經文化的刊物)撰文。這年夏天,若疫情緩和,他還打算再回去白羅斯,為很可能復蘇的示威活動拍紀錄片。

「即使我的力量微小,但投入參與、記錄,可以讓白羅斯人知道他們的困境受國際關注。」

「協助他們,對我來說也是自我療癒。我感到某程度上這是一種『補償』。發生在我祖先那輩的事情,曾經被沉默封塵,現在我有責任,把聲音還予被消音逾廿載的白羅斯人。」

反抗終結於遺忘,如果不遺忘,可以承傳下去的,就是新的歷史。

文/Fiona Ch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