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午後陽光照耀下,唐樓外牆的五顏六色更顯明亮。抬頭一看,外牆沒裝上冷氣機,晾衣架空空如也。以前人們生活的繁華喧鬧,現時不着痕跡。隨着地政總署重建收地,商戶居民陸續遷離,土瓜灣的樸實及歲月的滄桑,也隨著觀塘裕民坊及深水埗的軌跡,悄然逝去。

有自小住在土瓜灣的街坊說,這裏是庶民僅餘在市區棲息的地方。正因庶民的節儉,讓東主能窩藏在樓梯舖,以電器維修為生;正因這區不遭發展商盯上,才使四代的家庭事業得以長存。

「你 2019 年問我土瓜灣呢幾條街有咩特色,就係車房業。跟住你問土瓜灣仲有咩特色,就係劏房,低下階層可以揾地方住,無咩大商場,有特色店舖。」

「今時今日你仲問我有咩特色嘅話,無車房業、無自由行,老店買少見少,唯一特色係有條死咗嘅沙中線。」街坊說。當時,距離港鐵土瓜灣站啟用,尚有大半年。

樂隊 My Little Airport《土瓜灣情歌》其中一句歌詞是:「我此刻仍留在土瓜灣/想著未來怎麼辦」。

港鐵屯馬線將於 6 月 27 日全線通車,鐵路服務將覆蓋九龍城及土瓜灣一帶。隨著市建局在土瓜灣南展開多個重建項目、陸續拆卸舊唐樓,當區的樸素及歲月滄桑,會有什麼變化?

《立場》記者在過去半年走訪土瓜灣南,記錄這區步入「鐵路沿線」之前,最後的倒數時光。港鐵駛入、納米樓崛起,物價、租金上漲,會否令舊區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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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梯底的勝利電視

2020 年 8 月,某個下午。樂隊 Bee Gees 及 The Beatles 的搖滾樂突然響徹街頭,劃破長日清靜。記者打聽歌聲來源,拐過街角,終來到某唐樓入口。「勝利電視」瑟縮在樓梯一角,舖位不夠 100 呎,一輛汽車也放不下。老闆白展雲一臉悠然自得,在電腦大聲播歌,記者站在街道另一端也聽得一清二楚。

播歌是白生的恆常習慣,就算聲浪響亮,他卻沒收到投訴,甚至有街坊會在旁駐足收聽,更走過來問他:「喂,你播嘅碟喺邊度買嫁。」同一首歌,在屋苑、商業區,也許會淪為紛擾噪音,但在冷凊的榮光街,卻讓街坊的生活沒那麼枯燥單調。白生笑說,他不播音樂,反而會讓街坊不自在。

白生已屆 70 歲,在土瓜灣打滾近半世紀,專門為街坊修理電器。他起初落戶土瓜灣,全因該區比較窮困。他解釋,曾幾何時,工人需動輒一個月的人工,還得不吃不喝,才能添置一台電視。人們活於水深火熱,寧願三番四次維修也不願丟掉、花錢更換電器,「有錢人嘅地方反而無得做,因為(電視)一壞就丟掉。」這些年他搬過數次,由地舖挪入樓梯舖,也沒離開土瓜灣這區。

土瓜灣一帶還沒填海、海心公園仍是海中孤島時,榮光街放眼過去是一覽無遺的海岸。白生仍記得,當年他在附近大廈調較天線時,大海與他的距離,「可以(直接)跳落海都得嫁!」他唸叨着。土瓜灣曾幾何時被稱為「白粉竇」,皆因那裏龍蛇混雜,有俗稱「大檔」的賭場,還有盤踞社區的黑社會。那時幫派「開片」打鬥尋常不過,但白生彷如看透世情般,不以為然。他自稱備受幫派尊重,因為古惑仔的電器也有損壞之時,他們解決不了,也得硬着頭皮光顧,「人不分貴賤都要維修!」

回溯到電視機還很笨重的歲月,客人搬不了,白生便騎着摩托車到處上門維修。他曾到訪深水埗的籠屋,躺在一張遭鐵絲網圍起的單人床上, 維修床頭的電視機。他又去過別墅,為豪門修理電視,管家尾隨他,還站在一旁遞上零件,他沾沾自喜。由運煤船上、供船員看的電視,到電影公司價值過百萬的音響器材,甚至是「鳳姐」在單位外裝設的閉路電視,也難不倒白生。

在土瓜灣一晃半世紀,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成為現時白髮蒼蒼的伯伯;白生受委託維修的物品,亦由入行時的木造拉門電視,輾轉變為卡式錄音機,後來隨科技更迭,VCD、DVD及blu-ray (藍光光碟)陸續出現 。許多事物變幻無常,一時興盛,未幾又隨時代洪流消逝,唯獨機械於他不變,因電器不論款式、品牌、出產地,總有變壞的一天。

現已殘破不堪,但久久修理不好的,還有白生所住的社區。土瓜灣不少唐樓已屹立逾50年,部分沒升降機,單位日久失修漏水、外牆露出鋼筋。馬頭圍道十年前有唐樓塌樓,致4人身亡,其後重建工程加速,2016 年市建局宣佈在土瓜灣南部展開 6 個重建項目,涵蓋庇利街、鴻福街、銀漢街、啟明街及榮光街一帶;後來局方再將重建範圍延伸至崇安街、春田街及崇志街。當中受影響業權約二千多伙,近 7,000 居民需遷離,白生是其中之一。

地政總署去年陸續收回重建範圍內的土地,街坊各散東西,單位人去樓空、重門深鎖。榮光街昔日的繁華熱鬧,如今破落荒蕪,成了「鬼城」。白生仍記得,初時住在樓上的街坊嫌他的店子阻着門口,後來他們卻熟稔起來,白生有急事、顧不及店舖時,街坊會代為看舖,他則以免費修理電器作回報。白生笑言,他是大廈的「免費看更」,工餘時兼顧留意出入的人,早十一晚六,長年無休;街坊一直都不願他結業離開。

推土機將至,白生覺得是時候抽身而退,享受退休生活。半世紀的事業終隨重建定格,不少人對此傷春悲秋一番,白生倒很淡然。若果政府要他馬上交舖、離開,他沒所謂,「我宜家走都得!零件工具『冚唪唥』擺曬喺度都得!」

他偏以理性做事,不念舊,也不收藏舊物,店裏更沒所謂「鎮店之寶」。對於滄海桑田,他早已看透,把事情說得雲淡風輕:「事物變壞自有原因,我覺得變壞才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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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華行和街坊人情味

在隔鄰啟明街,紙紮店「金華行」東主林柳華(華姐)凝視着眼前堆疊的紙箱,一臉納悶。以前這裏是「前舖後居」,政府數年前稱閣樓僭建,命令拆卸一家人的居所;她始料不及,見證四代家族事業的店舖亦要面臨拆卸的噩耗。

華姐的太公起初在內地製造衣紙,輾轉抵港後,由其公公繼承生意。後來其父親在 1964 年白手興家,華姐回想當時一切來得不簡單。一札香利潤微薄,僅賺取數毫子,一家人便由早上八時半開舖,至晚上九時半才收爐,全年無休。到開學時節,她還會幫學生包書膠,凌晨 1 時才休息。每天辛勞工作,只為拼湊要交的幾百元租金。華姐至今仍記得,一家出身低微,生活節儉,吃的、穿的都不能肆意浪費,「一年 365 日無休息,無時間用錢,無時間着靚衫。」

當年街市位於啟明街,乾糧、日用品應有盡有,沒有連鎖超市、商場及便利店,這區也可自給自足。住在土瓜灣大半輩子的作家西西曾寫道,「當年,真是車水馬龍哪,人禽爭路。那是一地鮮雞鮮鴨的日子。」去買菜的街坊顧不着家中小孩,便將他們暫託華姐照顧。華姐找換零錢時,也不忘看顧背在身後的嬰孩;較年長的孩童則在店內跑來跑去,好不高興。除了香燭紙紮,金華行還會售賣文具紙簿,是孩子口耳相傳的「書局」。孩子想把心頭好帶回家,衣袋翻出來的零錢卻不夠時,華姐總會讓他們拿走,從容地道,「得啦,你拎返去先,等你媽咪第日落嚟畀錢。」

談到在店子出嫁的時光,華姐更忍不住噗嗤一笑。那是 1978 年,她身穿白紗,在店裏拜神後,便提着紅傘,踏出門口,街坊、隔壁店的東主都過來湊熱鬧、夾道歡迎。對面麵包店的東主更事先問她何時出門,笑說要避免與新娘「撞頭」,或者就會不吉利。街坊看着華姐的兒子出生,長大成人,當中 30 年的交情,讓她很不捨得。

沒有商場下,昔日土瓜灣小店
地址 店名 簡介
榮光街17號 SamreenIndian Provision Store 區內有不少南亞雜貨店,服務印巴裔街坊。這店子正是南亞裔的聚腳店,其後不敵業主加租,搬至九龍城道。
榮光街18號樓梯舖 勝利電視 見內文
榮光街38號 光興行 50年老舖,土瓜灣部份唐樓沒煤氣供應,老闆每天運送石油氣至各家各戶。
榮光街50號 榮輝士多 老闆經營數十年,晚上這裏總化身為「社區酒吧」,街坊會聚在士多門外飲酒、打邊爐;老闆在2019年宣布結業。
鴻福街整條街 車房 x N 舊區地舖樓底高,街道有足夠泊車空間,方便屬「厭惡性行業」的車房經營。宣布重建後,不少車房在市區難覓合適店舖經營,要麽結業,要麽各散東西。
鴻福街16號 貴記荳品 60年老舖,在店舖後自設工場、製作古法豆腐、豆腐花、豆漿等;老闆最終難覓舖位,於去年6月結業。
鴻福街9-11號樓梯舖 財記百貨 58年樓梯小店,專售蜂花檀香皂、三鳳海棠粉、大蝶牌花露水等舊式日用品,年逾八旬的老闆終去年6月結業。
銀漢街40號 傑利工程 50年白鐵生意老店,專門製造唐樓信箱、水煲、麻將箱等。老闆因重建搬至對面街,誰料新店裝修時,市建局突宣布在該處重建;老闆終在去年結業退休。
環興街1號 鴻興辦館 50多年老店,售賣酒水、零食飲品,老闆在2018年結業。
啟明街8號 金華行 見內文
資料來源:土家《光榮結業—告別土瓜灣小店》

回憶和情誼是永恆的,然而社區和街坊不是。華姐鍾情土瓜灣昔日的人情味,以前鄰居會為對方照顧孩子。各家各戶無不打開鐵閘,更會叫嚷,「喂,大家開門呀,可以『扯風』幾好呀。」她說兩公婆在土瓜灣,即使閉着眼,也懂得在街上閒逛;她曾向丈夫提出搬到另一區,丈夫立即說不,「唔好啊,我唔識返屋企嫁啦。」華姐目前已遷入同區新樓,她坦言住了十幾年,隔鄰人家往往一抵家就隨即關門。她沒見過鄰居的臉孔,遑論與他們打個招呼、閒話家常,她低聲嘆氣,昔日的鄰里交情,至今已無影無蹤。

然而, 有些街坊就算搬去千里迢迢的馬鞍山、元朗、東涌,還會特意回來探望;不能親自到訪的話,則寧願以速遞將貨物運回家,也要照樣光顧。有街坊更說,「嚟到呢度(金華行)好似先識執衣紙,去第二度好似唔知想點。」訪問華姐時正值盂蘭節,有街坊沒空燒街衣,便拜託華姐幫忙,華姐解釋,只要在街衣寫上姓名、地址,神明都會保佑他們一家平安、齊齊整整。有些無依無靠的老街坊還會着華姐幫忙打點其身後事,包括過儀、殯儀,更有人事先放下數萬元,唯求心安,華姐卻不會收下,臨忙勸說:「我哋唔會唔幫你,唔使俾錢。」這個社區的人即使不在,但彷彿依然和這區藕斷絲連。

市建局及發展商合夥興建的新樓盤「津匯」於 2017 年落成,近 30 層的高樓與旁邊的 8 層唐樓形成鮮明對比;單位平均呎價更高見 2 萬多元。眼見土瓜灣各處正大興土木,商場及「牙籤樓」陸續落成,華姐總看不慣。她乾笑兩聲,來日店舖遭推土機拆卸,建成高樓大廈, 「我都唔知(到時)有無眼睇囉!」

華姐原先打算在這條街度過一輩子,未曾想過會要離開。但隨著市區重建,遷出啟明街的大限來到,市建局向金華行寄出律師信,勒令他們搬出。信中滿是艱澀的英文字,華姐看得一頭霧水。

她捨不得結束這盤生意,決定將金華行搬到附近馬頭圍道。她捨棄用上 50 多年的啟明街地址,與熟悉的老區越走越遠;新舖的面積還大減一半,迫使她捨棄許多積存貨物及陳年舊物,例如在橫梁懸掛 20 多年、以前老夥計題字的金漆招牌。她說這是全店的「鎮店之寶」,丟掉與否,她猶豫許久;最後還是棄置。

後記:一切美麗舊年華

事隔半年,記者重訪土瓜灣的重建地段,發現一切已物是人非。市建局在部分樓宇展開拆卸工程,工人架起竹棚,推土機下沙塵滾滾。白生最後在去年 9 月交還店舖,鐵閘外髹上他笑意盈盈地提著招牌的模樣,現遭市建局封條狠狠地蓋著。金華行則被夷為廢墟,只餘下冷冰冰的銅牆鐵壁;隔壁牆上依然存在的茶餐廳餐牌,成了舊時生活的最後印記。但沒有人,何來社區。

記者逛了一圈,其中一所店舖外,髹上歌手謝安琪所唱的《囍帖街》歌詞:「築得起 / 人應該接受都有日倒下」,不同的是,歌詞後被加上一個問號。這似是在叩問,清拆樓宇、瓦解鄰里關係是否舊區的唯一宿命?

記者/任蕙山

攝影/Nasha Chan、Joey Kw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