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僅 30 歲的陳健朗拍出了《手捲煙》,借用邊緣人角色和黑幫類型片,塑造出一種黑色壓抑的氛圍。要挑剔本作絕對不難,例如林家棟飾演的華籍英兵關超,以及他之後參與的黑幫世界,都是提出了,而不細緻發展下去。當中可能有創作的取捨。例如導演在訪問中承認,當中的黑幫世界並非完全忠於現實,而是混入了個人想像;例如黑社會找人找到重慶大廈,然後毒打一名南亞人,而其他「鄉親父老」卻袖手旁觀,也似乎頗為超現實。

主要篇幅用來描寫林家棟遇上南亞青年文尼,以及二人之後的關係如何轉變。這部片在故事上說不上四平八穩,但攝影、剪接、劇情的象徵物都充滿煙哨味。金錢龜不斷嘗試逃跑,又不斷被捉回去,便是一個橫跨全片、令人不舒服的象徵。97 年華籍英兵沒有英女皇派護照,只能內心徬徨做「留下來的人」,可理解為全體香港人的寫照。文尼應該是土生土長香港人,但由於膚色種族而被視為另一種人,而他的弟弟則在動靜和語言上更為「本土化」。三個角色,便是三條時間線。林家棟在重慶大廈的家,就十分王家衛;而關超和文尼在大霧的山上與另一邊的人馬交易,則令人想到《英雄本色》。

「香港真係好靚」可能是來自周潤發那一句「咁靚嘅嘢一下子無哂,真係唔抵」,但失敗和下沉的江湖人內心仍有榮譽,還想掙一口氣,為了 a better tomorrow。《手捲煙》則看不到明天,前方妖霧一片,關超之前感嘆這個時代不知誰人可信,到最後只剩下那個意外闖入自己領域的文尼。在濃霧之中看不到明天,只能看到彼此。

雖然有人會覺得關超和文尼由互相猜忌到合作的「友情進展」缺乏銜接和交代,但也可以理解為極端形勢將人迫在一起。關超做英軍時使用的煙絲鐵罐是他的自我世界。他以前會分享給同胞,97 之後,他可能就沒有再分享給其他人,他對自己的按摩店「疑似」女友,都不會特別展露感情。文尼帶著大量毒品闖入,要求一個避風港。一開始關超不分享任何東西,到後來他為文尼捲煙,文尼後來也捲煙給他。人的關係解凍,就等於時代和時間解凍。

關超是英治時期的遺民,從 97 至 19,可能是他將自己完全封閉的時代,到最後他為同樣弱勢的文尼挺身而出,可能是可憐文尼,也可能是可憐自己。最後的打鬥可能是致敬《原罪犯》。遠離的旁觀感,說明導演想用第三者的角度觀察關超的垂死掙扎。原來這套片只是二級半,但當中的暴力感卻比得起不少三級片。關超全力搏鬥,是 97 年以來尊嚴完全喪失之後的虎狼反撲,也是感知到「時不予我」之後的自毀。他瘋狂打人,也瘋狂被打。

關超應該有置身事外的機會,但他還是去了,最後他的精神似乎由文尼這個在地但又異鄉的人「反向地繼承」。關超這個上一代人,和文尼代表的新一代人,雖然相異,但又相同。關超本來討厭文尼,但最後應該是文尼繼承了他。香港的載體,最後到了文尼身上。文尼有一個不一定 better 的 tomorrow,但因為上一代異鄉人關超的犧牲,他始終擁有一個仍有機會的明天,他仍能渴望「重新出發」。

關超的 character arc 似乎總結了 1997 至 2019 年整條時間線,在那個時代人們物理上安全,但內心失喪,將自己精神冰封起來,只談錢,直至後來的事情發生。

《蘋果日報》因為被資產凍結而面臨結業,在我們的世界,《蘋果》就好像關超。文尼說,其實自己叫做文尼,關超知道了,然後扔下一句「係呀?差仔。」完全看不起人,十分難聽。關超也十分自私,正如《蘋果》做娛樂八卦或者政治上黨同伐異的時候,你剛好在對面就會很難受。新聞跑起來當然血腥。然而它同樣令更有權力的人們感到難受,也有挺身而出的時候。

常理而言,公民不需要視傳媒為朋友,因為社會是分權的,也應該分權。而令社會上各種人都很難受的傳媒,其實是必須存在,那是一個必要時會詰問你的魔鬼,是一個 necessary evil。最好的情況,是通過香港內部的爭論或者市場力量水滴石穿,但現在的情況是斬釘截鐵,在《蘋果》真正轉化之前,就已經結業,就像支聯會、七一遊行的情況。除了各種人的生計問題,社會喪失了重大零件自然進步的可能性。當然不是所有人最後都應該喜歡《蘋果》,因為可以對同一件事有不同看法,正正體現了自由,而如今這個自由正在縮少。《蘋果》被腰斬,也腰斬了我們繼續討厭《蘋果》的自由。

戲外想像,關超有沒有死?之後如何,不論如何,文尼應該會想關超在他身邊活著,一齊抽煙。如果關超戰死,「下一部電影」的主角就是文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