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陣子因工作緣故到了某個機構總部林立的區域駐紮幾天。想起了一位許久沒見而在這區上班前輩,就相約駐紮期間午飯。前輩也爽快答應了。當日前輩一到沒多談幾句已經向告訴我,他一家將於幾月內移民,這頓飯剛好與他餞別。

說說這位前輩一些背景。他五十左右有兒女,已經做到某機構的高層。七十年代他的家人帶他移居外地,在外受教育,到了九十年初才回流發展。香港這三十年的變化,有如他頭上花白,都是滄桑。我們之間比較少談起的就是政治立場,於外地長大的他當然支持民主自由。他自問並不是建制的支持者,但卻對泛民亦無好感,認為他們無甚建樹。可以說是他是政治比較保守,甚至平時不太關心政治的一群。筆者相信,他的世代若不是親建制的話,有類近想法的人大有人在。

那個飯局無所不談,由香港美國政治、抗疫,和舊人舊事去向等。不過,預期一頓輕鬆的午飯,氣氛卻是無比沉重。「移民散水飯」已變成近一年出席最多的社交活動。雖然不像三十年前,今日上了飛機幾天又能在社交網絡接觸這些朋友,但依依不捨的感受仍太深。

關於香港的大變,席間我們都同意兩個勢頭漸漸成形:

  1. 香港正在「開曼群島化」。不少 KOL,尤其一些金融背景的,經常強調一國兩制北方帝國的益處,包括引進境外投資、股市吸外資等等,謂北方不會破壞香港。不過,我們都同意香港正滑向中國國土內的離岸中心。一切過往的規則,包括透明度,資訊自由等,都以不同的理由而設限。而且更把此改變放在日光之下公然為之,以示其權威,如果不服大可不玩。往日公平和自由市場的實驗場已一去不返。
  2. 另一個大轉變是北方在政策上只照顧少數,然後由這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模式將照搬至香港。北方就有寡頭一億人統治餘下十三億人,同一比例(即約五十多萬人)就會成為香港的新貴族。卻不要誤會,香港本地的精英不大可能擠身其中,而是由北方派自己人進駐。這些新貴族不單討厭本地人,更自視為這地的未來。今日還有香港人以為只要順服就能得一官半職,這帝國連自己豢養多年的「陀地」都不再相信,遑論因利益而靠攏的人呢?

可是前輩告訴我,他那一代青年時經歷回歸,見證著當日的誠諾漸漸落空。2019 年後的事態發展,無論今日立場如何,都感到被背叛和不滿,分別只是如何回應而已。他並不甘心,由出身到致仕,本來已經有軌跡可循,但移民就把這一切連根拔起,有如天命被中斷了。其實我們關係本身並不對等,加上他性格內斂,所以很少向我輩表露其心底感受。話到激動之處,前輩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

事實上,這也是香港和香港人的命運。三十年前香港本來是亞洲城市中的典範,具有成熟的公民社會和充分的自由。因歷史因素只欠民主未能在主權移交前完成,但時人相信按協議,北方將會按步就班完成。只差少許改動香港就能成為華人社會第二個全面民主的政府,這也是前輩這一代人樂觀其成的。主權移交後,違諾一直成為北方的夢魘,不停伸手控制這地點點滴滴,怪罪人民向她追討承諾為其施政不順的原因。其實,她只是放手由得香港人民主「內捲」,就可免今日干預太多引火焚身。

說到今日的年輕人,我們也為他們要長時間面對高壓管治而嘆息。在前輩出身的時候,社會仍有很多機會和很大的自由度;我出身的時候機會和自由已經收窄,但仍有一定出路。今日的青少年,「開曼群島化」下不單沒有了這些出路,更為新的統治階級踩在腳下。除了走路或躺平,還有甚麼出路?

說到移民後的生活,前輩說沒有計劃,當是退休了。不過以筆者對他的認識,稍事休息後就會在異鄉重出江湖。不過前輩一想起可以到一個更廣闊的天空,為孩子帶來更好的教育機會,又可以照顧年老的親人,面上也露出一絲笑容。筆者也向前輩提及我一些對未來的看法和打算,他寄語要對未來有充分打算和準備,和要知道在不同情況下有甚麼可選擇。

飯後送別前輩,回辦公室的途中我沉默許久。我心忤,有一天黎明來到,後人會如何評價前輩的一代?就是說他們耽於逸樂搵錢,若三十年前就抗爭就沒有今日之事嗎?否則歴史就會改寫嗎?又會如何評價我這一代呢?誠然,人都受錮於其時代,不能代替歷史去回答這些問題。筆者對離開是自私還是保存實力、改寫命運的爭論沒有興趣。至少我相信,在活在當下、逐水草而居之外,人也能追求超越時間和文化的真理和美好,甚至不惜與當代的價值產生衝突。這追求與身在何方沒有關係。只道離開的人在外繼續做個好公民,和繼續支持留在香港的朋友吧。

別矣前輩!冀望有一天能在遙遠的他鄉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