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源輝(胡生)緩緩拉下其電單車店的鐵閘,一幅巨型卡通畫作聳立眼前。白色背景上,繪了土瓜灣的唐樓街景、牛棚藝術村;胡生(的肖像)則駕著電單車穿梭其中。再走近一看,空白處寫滿黑字;不同意思的歌詞,串連一起卻彷如詩:how can you sleep while our beds are burning — while the land of the free is the home of the brave — then while do we keep strangling life/wound this earth, crucify its soul — did you ever notice/all the blood we’ve shed before?

最上方的字寫得較粗:「URA:UNDULY RIDICULOUS ASSHOLE」。URA 即 Urban Renewal Authority、市區重建局。身為土瓜灣重建店舖租客關注組的召集人,與市建局斡旋多年,胡源輝心知肚明,一切功夫只淪徒勞無功。以為能獲市建局原區安置,局方沒有,街坊再退一步;以為能迫使局方公開重建賠償的完整算式,局方沒有,街坊再退一步;爭取局方公開樓宇清拆期,不是不行吧?底線越退越後,訴求依舊全數落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信念,在現實眼前,更顯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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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重建,年逾五旬的胡源輝總是滔滔不絕,語速快如機關槍,數不盡專業名詞衝口而出,幾乎沒停頓。記者相約訪問時,以為訪問可在一個半小時內完成,豈料他說著說著,三小時便在不覺間流逝。外面本來下著滂沱大雨,也轉而放晴。他從容不迫:「你坐係度三個鐘,我就會講哂(經歷)俾你聽,(但)仲有好多未講俾你聽。」

然而,與現時大相徑庭,市建局在 2016 年宣布重建土瓜灣時,胡源輝倒對此不聞不問,因為他早就經歷重建。他的店子以前位於同區北拱街,至私人發展商收地強拍後,才搬到現址。他形容,發展商手段直接,商戶租約完結,便要遷出;租約未完的話,發展商便會遊說提早結束租約,就這麼簡單。相隔數年,重建再臨在胡源輝身上,這次他卻覺得沒甚麼大不了:不就把以前的事再經歷一遍、找新舖位就行。

他自言當時政治冷感,是「白紙一張」。他從沒想過承擔家庭、工作以外的責任,遑論了解政府政策,尤其是三名子女當年還很年幼 。那時眼見市建局打著「以人為先,地區為本,與民共議」的旗號,聽著職員說會保障公眾利益、協助受影響的街坊。他心想官員說法有原則、公平,來日應不會發生問題吧,「唔係話(重建)未殺到埋身,但未諗到會有咩弊處……大家都坐定定,睇(會發生)咩事先。」

市建局物業收購流程

1. 市建局啟動凍結人口調查:所得資料將用作核實受重建影響者的補償資格
2. 政府批出發展項目
3. 市建局向業主提出收購方案
4. 業主接受收購建議 、租客登記
5. 業主和市建局簽訂買賣協議並收取訂金;市建局向租客提出特惠津貼建議
6. 業主完成交易、收取尾數;租客搬遷

資料來源:市建局網站

2017 年某天,胡源輝站在店門前食煙之際,協助街坊處理搬遷的社工碰巧經過,兩人就閒聊。胡源輝這時想起在社區流傳的閒話—— 有老字號明明與業主關係很好,還會「拍哂膊頭」去酒樓飲茶,反遭加租三成; 有另一老字號甚至遭業主一聲下令搬走。他大惑不解,市建局還沒宣布清拆,為何業主就急著趕人走呢?

社工解釋,「係啊,唔好以為(市建局)人口凍結時,登記咗就會有保障……」

「吓……?」

胡源輝那刻就像如夢初醒,心中彈出無數 「驚嘆號」。原來在當時政策下,就算非住宅租戶曾於市建局「凍結人口」調查時作登記,但若果他們在市建局收購物業前遷出,是不會獲局方賠償。胡源輝得悉後不明白政策用意,便向社工求助,對方則著他一同落區、直接向街坊了解問題。他們繞了社區四日,從銀漢街走到庇利街,走訪 200 多戶,並邀請他們參與聯署、要求市建局解釋為何會出現迫遷。街坊卻對事情一無所知,以至連最基本的賠償計算方式,也不清不楚。

「喔,我點知啫。」「到時先算啦。」「吓?有咁嘅事咩?!」「係咁㗎咩?」

「10 個有 9 個都話唔知。」胡源輝這時心知不妙:大鑊了。他從街坊收集 89 封聯署信後,將厚厚的訴求交予市建局。他那時仍未知道,這不過是一切的開端。

「點知原來一路聽落去,先知道市區重建局原來係仲衰過私人發展商。」他投訴。

他後來經立法會議員、民建聯蔣麗芸才發現,自用物業的業主可領取市建局特惠津貼,金額為市值交吉價的 35%;出租物業的業主卻只有 10%。「車房有成 800 呎,成萬幾兩萬租,(交吉價)都有千幾萬,如果無兩、三成,(出租物業的業主)即無咗幾球(幾百萬)。」一個政策,無意成了業主迫走租客、破壞鄰里關係的誘因,「點friend、點熟、點好交情,業主都會(同租客)講:『有你喺度,我唔見咗幾球啊大佬。』(於是業主)唯有儘量未同市建局成交之前,搲多啲錢返嚟。」

後來經街坊爭取,市建局終於在 2017 年 6 月,上調非住宅租客可獲的營商特惠津貼,而在市建局收購物業前、遭業主迫遷的租客,也可受惠於相關安排。但最讓胡源輝失望的是,市建局未曾承認局方措施有漏洞,只向街坊說迫遷一直都有發生,但多屬零星個案。市建局回覆《立場新聞》查詢時指,據現行的收購準則,業主不能在凍結調查後,改變其物業佔用情況而獲更多津貼,因此收購政策不會引致租客被業主迫遷。

說到此時,胡源輝也不無自嘲當年找蔣麗芸的決定,「你話我戇居又好,naïve(幼稚)又好,我第一個(竟然)係揾『天下第一大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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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 2016 年至今,胡源輝許多心結還是解不開。譬如他總是想不明,為何市建局只列明商戶最終可獲的賠償金額,而非如電費及水費單般,詳細列出各項數值。胡源輝無從得知,局方以其應課差餉租值、營商年期計算賠償時,到底有否計錯數、寫錯數、入錯數。

他曾就此質詢市建局,局方則回應道,「如果你覺得賠償有問題,就唔好接受,寫信話唔接受賠償。」他反問道,「宜家唔係唔接受,係我唔知你條數點走出嚟噃?」

他又曾代表關注組,就地政總署收地後的賠償致電署方查詢。話筒另一邊的測量師冷冷地道,「所有文件我哋都有,但我哋唔會畀資訊你個關注組,個別租戶需要索取就可以提出。」

「你唔係收到我哋聯署信咩?我哋有哂授權。」

「Sorry,(只處理)個別個案。」那名測量師接著便引述《私隱條例》,絮絮叨叨。

即便是何時為樓宇拆卸期,他問了足足三年,也沒有回音,「前線員工唔知,去信唔知,高層唔講。」他只不過覺得,清拆期一日未到,就代表當局仍不急於重建,街坊也不需趕著離場。

「我從來無聽過街坊話:我哋要同市建局死過!我唔走!個個都係話:如果我可以留耐啲就好啦。點解要留耐啲?呢度係我家嚟架,啲根喺哂度。」

市建局回覆《立場新聞》查詢時稱,當局就土瓜灣重建項目的進度,一直有與非住宅用戶、區議會及土瓜灣重建關注組溝通;市建局亦曾於去年 11 月與關注組、非住宅用戶會面時指,清拆期暫定於去年 12 月開始,承辦商現時亦已陸續為部分樓宇開展前期工程。至於列明賠償金的方式,局方則會按照適用的補償政策,評估租戶可獲補償,並會為租戶量度其佔用面積,經他們確認後才計算補償金額。局方亦會提供計算方法,例如可獲取特惠津貼及營商特惠津貼的非住宅租戶,局方信件便會列明「特惠津貼 XXX 元及營商特惠津貼 XXX 元,合共 XXX 元」。

「唔係因為我要多啲錢,唔係因為我死都唔肯走,係因為一日未需要我砍斷呢條根嘅,我梗係唔砍啦。點解要砍啫?」胡源輝自小在土瓜灣成長,一晃便是 50 年。小時候他會在唐樓天台和隔鄰小孩放風箏,還爭相想法子割斷對方的風箏線。後來出國讀書十餘年後,他回來接掌父親的電單車生意;最讓他捨不得,是過百車房師傅的默契。一有拖車駛進街道,師傅總會在門口張望,自發放下手頭工作、出外幫忙推車。車房外總是泊滿車,警察每逢到來趕車時,有空的師傅又會幫忙其他人駛走車輛,在附近兜圈,「你唔使嗌,自然會有人出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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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源輝說話聲音洪亮、很有氣概,誰也想不到,其實他以前不慣在大庭廣眾說話。他起初與關注組成員開會時,要麼緘默不語,要麼說得「口窒窒」;他意料不及,自己後來竟會舉著大聲公、領著其他街坊向特首林鄭月娥的座駕叫喊口號。

「我要安置!」「先安置後拆鋪!」「重建斷人衣食!」「維護車房生存空間!」

胡源輝其實不覺得自己勇敢,也說不上抱打不平。他說自己只試過向市建局職員破口大罵,卻未曾衝上市建局辦公室,又從沒動手。這些年以來,他認為自己不過是敢言而已。

他又從店子深處取來數個厚厚的文件夾,裏面全是分門別類的文件、信件。揭開一看,紙上滿是他的筆跡。例如當他看不明,便會在文件畫上問號「???」,記下他的各種疑惑。當街坊看不明英語文件時,又會請曾出國留學的他幫忙過目。這些年以來,他單是與市建局的書信來往,就有逾百封;曾出席的請願及會面更是數不盡。他試過拉橫額、去區議會找市建局總監黃偉權,要求他落區;又試過向特首林鄭月娥遞請願信。回望 2017 年的照片,那時他在相中舉著「有錢唔係大曬 我要有選擇權」的牌子,叉著腰;眼神仍透出真誠、盼望。

重建計劃自 2016 年公布至今、擾攘數年,他的意志已大不如前。去年的一次官員會面,他一直感很不耐煩,持續仰望著天花、手叉在頸旁,不發一言。「(開會)get 唔到答案,佢(市建局)都話唔到清拆幾時,一路都係失望。佢個 tactic(招數)係拖拖拖,拖到你厭悶,唔想再煩,就攞佢(市建局)嘅賠償。」街坊逐一放棄、遷走,他曾問街坊為何不再出席關注組會議,對方打發他:「都係唔去啦,唔得閒。」

他隔鄰的拍檔陸續搬至新蒲崗、觀塘、大角咀等,各散東西。人的距離,由以前的街頭街尾,變為一段車程。同行的街坊不見了,孤寂來襲,現時餘下的車房只有兩間。他也開始對堅持下去的意義感迷惑:到底在今時今日,與市建局斡旋仍是為社區嗎?抑或只為他自己?放棄的念頭亦因而不時冒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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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源輝店子的櫥窗上,貼了這手寫的詩句:「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night」。這是詩人 Dylan Thomas 對垂死父親的勉勵:要繼續堅持,別溫順地步入永夜、走向死亡。

「我哋目標唔係成功……你見到不公不義,如果我係自己屋企裏面都唔做啲嘢,唔好話為咗其他人做,為咗自己都要做架嘛。」

胡源輝海外求學時曾讀過這詩,後來看電影《Interstellar》時再與這句結緣。然後是 2019 年 6 月,他與其他 100 萬人參與反送中遊行後,政府卻沒回應訴求,頓感無力,「嗰陣覺得:香港死啦,無得救,(想叫人)死之前唔好放棄,就諗到呢首詩。」以前還會有街坊探頭、問這句有何意思,但這些人現在卻不復見了。

沒有人,哪有社區;鴉雀無聲的街道,空蕩蕩得讓信念與人情無處容身。至年初,胡源輝被控霸佔官地。按前人經驗,抗辯失敗是意料之內,但他依然洋洋灑灑地寫了兩頁抗辯書。建築工人正在相鄰的轉角唐樓愛華大廈築起棚架,社區步入最後倒數,但他還是留下,欲見證這區的最後一刻,唯求有始有終。

「想行到最尾,既然我已經有個開始,一路行到今時今日,經歷咗 resistance、咁多嗱喳手段,就想睇到最後點樣繼續落去。」

記者/任蕙山
攝影/Joey Kwok、Nasha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