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1 的平行時空
【文:蔡玉玲】
7.21 元朗襲擊事件,在香港社會中一直存有兩種論述 — 白衣人有預謀、無差別襲擊市民 VS 黑衣人入元朗「搞事」,是事件始作俑者。判決日庭內庭外,一邊是悲痛怨恨的被告家屬,一邊是憤慨有被告獲釋的旁聽市民,呈現出兩個平行時空、一道許是永不能痊癒的傷口。
跟之前廿多日審訊的略為冷清不同,早上 8 時多的區域法院異常熱鬧,大批攝影記者和外媒在門外等候五名不認罪受審被告(註:不認罪的第八被告蔡立基被還押受審),記者席輪候處已排了長龍。
第七被告鄧英斌,一如以往穿著寶藍色西裝到場。記者在法院門前問他會否對判決感到緊張,他沒有停下腳步,只說以「平常心」面對;再問他有否後悔捲入襲擊事件,他加快步伐進入法院大堂、頭也不回地嗤聲說:「你問下嗰啲搞事嘅黑衣人有冇後悔吖!」
第六被告綽號「飛天南」的吳偉南不久穿著黑色西裝外套、內襯白色圓領 T 恤,嘗試從輪椅通道側門進入大堂。被記者包圍面對提問,他鮮有地停下腳步、略帶猶豫回答說:「我都係唔知佢咩事,點解要拉我,係咪呀?(即係覺得自己無辜?) 我都唔明點解佢咁搞…」
第五被告鄧懷琛和打扮高貴的太太一起抵達,舉起名牌手提包向前擋著記者;緊隨其後的第一被告王志榮,邊急步行邊說:「出到呢個門口再講。」當時沒有任何人,包括狀似對案件沒有信心的王,會估計到這是一個預言;三小時後,他將獲無罪釋放離開法院,與另外四人走上不同的路。
開庭前,過去不時空空如也的家屬席,坐滿了被告的親戚朋友,公眾席也塞滿了記者和旁聽市民。兩名認罪的被告之一,第四被告林啟明向公眾席左顧右盼,似是尋找熟人的身影;被還押的第八被告蔡立基,向法庭職員表示年紀老邁、行動不便的母親沒有家屬座位,職員即要求律師助理到延伸法庭、以騰出家屬位置。
收押所不容許被羈留人士穿有鞋帶的鞋,五名犯人欄外的被告,鄧英斌、飛天南和王志榮都穿上了沒有鞋帶的「懶佬皮鞋」,或是有備而來;鄧懷琛則著了幼身鞋帶皮鞋,而第二被告黃英傑沒有像其他人般西裝革履,隨意穿上淺灰色 polo 恤和風褸,腳踏綁帶波鞋。
三小時宣讀 白衣人命運被逐一揭曉
法官葉佐文甫開庭已聲明判詞頗長,要由兩名法庭職員輪流協助宣讀。長達三小時的宣讀,鉅細無遺地覆述控辯雙方陳詞內容、相關證人證供,聽得人昏昏欲睡,坐在邊上的五名被告不時低頭閉目,面無表情。
三小時緩緩過去,各名被告的命運也逐一被揭曉。
被指以垃圾桶蓋襲擊證人 A、身穿寫有「中國制造」字樣 T 恤的第一被告王志榮,爭議呈堂片段中施襲者帶有口罩,無戴口罩片段中「五官不清」,又呈交專家報告指在其家中搜出的白色衫,並非片段中施襲者所穿的 T 恤。
法官認為呈堂片段清晰度足夠,片中男子容貌與被告「並不完全相像」,又指根據閉路電視,施襲者在案發前由與被告同一棟的大廈低層出發,到達西鐵元朗站大堂,然後返回同一棟大廈低層。法官比對下,肯定於被告家中撿獲波鞋與片中施襲者波鞋是同一雙,被告保管該波鞋屬「自招嫌疑」。
而一直爭議當日只是路過,不滿黑衣人行為而只是作出指罵,一直謹守「非暴力界線」的第二被告黃英傑,被法官指「冇講出事實全部」、「冇提及自己偏幫白衣人」,指責林卓廷和黑衣人搞事卻無視白衣人暴力行徑是「毫無道理」。
第七被告橫台山河瀝背村村長鄧英斌,抗辯指作為村長、當日手持木棍身處站內,只是為了保衛家園和保障自身安全,遭法官質疑若真要保衛家園應在村口站崗,而非勞師動眾持械到場,鄧作為村長持棍對其他白衣人有鼓勵打人的作用。
法官又指第八被告蔡立基所穿的上衣圖案、指罵動作和哨牙十分獨特,「𠵱起棚牙」時樣子「兇神惡煞」,肯定他就是片段中的施襲者。至於曾爭議「容貌改變」的第五被告鄧懷琛,法官指影像清晰,肯定鄧就是片中人,又以手勢指示白衣人追打黑衣人,是指揮者角色。
法官也不同意第六被告「飛天南」充當「和事佬」一說,直指吳得知有人要拆祠堂而要黑衣人離場,即一開始已參與村民一方,而他「留落嚟解決唔到問題,又冇報警」,卻搶棍驅散黑衣人是「不合理」。
突如其來的「無罪釋放」
當有關「飛天南」的判詞宣讀一大半之際,法官突停下指已屆午膳時間,但仍有 20 頁判詞未讀出,將休庭至下午待續。他補充指判詞「都講得好清楚」,考慮撤銷第二、第五及第七被告的擔保,當庭上所有人仍在消化此訊息時,第一被告的代表大狀關唐利連忙向法官查詢,被告是繼續保釋抑或釋放,獲法官指其可以離開,「無佢嘅事」。
庭上傳來一陣嘩然,法官之前宣讀判詞指王與被告容貌「並不完全相像」、保管波鞋是「自招疑嫌」雖然已留下被告無罪的尾巴,但一般旁聽市民未必能意會。如斯倉卒之際,市民聽到被告無罪釋放的裁決皆表現難以置信,紛紛趨前探問,「吓,冇事呀?唔係呀嘛?」、「有冇搞錯」之聲此起彼落。
獲判無罪的王志榮未有實現早上「出到呢個門口再講」的承諾,他離開法院時在門外站了一下讓記者拍照,沒有回應任何提問就匆忙離開。他的代表大狀關唐利回應記者提問時,一開始還表現出難以置信的愕然,在傳媒包圍下才說裁決正常和屬意料之內。
當記者問到結果有沒有還社會一個真相,關大狀留下一個令人有無限聯想的答案:「我不予置評,因為法律…係好奇怪嘅」。他沒有應記者要求,再解釋「法律係好奇怪」是甚麼意思,只道「我真係唔可以再講喇」,但意在言外,當下聽到的眾人已各有領會。
白衣人家屬的悲痛和怨憤
法官在下午繼續宣讀「飛天南」的判詞,直指吳證供「不盡不實」,片段顯示他揮棍向戴橙色頭盔人士施襲,動作「一氣呵成、冇可能相信出於自衛」,而吳曾拍鄧懷琛手臂、鄧望了他一眼「相認」,他們與其他白衣人有共同目的作出破壞社會安寧及串謀傷人行為。
至此,「飛天南」的其中一個女兒已禁不住在家屬席以紙巾拭淚,另一名女親友貌似不欲再聽判決,奪門而去。法官之後宣判五名被告全部罪成,休庭讓辯方大狀協調求情安排。旁聽席隨即傳來親友的不滿聲:「嘩,邊有黃到咁㗎」、「無公理呀」、「佢路過返屋企㗎咋」、「都倒轉哂嚟講,知唔知點解有白衣人呀?」…
「飛天南」的女兒走向在開庭前表示「認命」的父親,激動痛哭,要「飛天南」擁抱安慰。這名曾在供詞中表示 7.21 當晚,在元朗買燉蛋給幾名兒女吃的父親,一隻手輕按著心口,另一隻手抖震地打開藥樽服藥,再輕拍女兒頭髮、把頸上項鍊除下給她,擁抱道別。
其餘被告鄧英斌、鄧懷琛、蔡立基等的親友莫不哭得雙眼通紅,紛紛向懲教人員查問還押私飯和探監安排事宜,黃英傑的親友一直指罵判決不公和收集其他家屬電話。
坐在記者背後的幾名親屬,一直向前罵道「呢啲記者真係『妓』者,寫到害死人」、「害死幾多家庭同無辜嘅人」、「陰功陰騭,會有報應㗎」。有家屬不忿說「有良知嘅人都知發生梗乜事」,旁聽市民諷以「犯法就係犯法」,家屬聞言謂「俾天收呀」,被「係呀,講得啱」反擊,這場白、黑衣人支持者的口角就在「遲早㗎咋,到你哋呀!」之聲中結束。
被告與親友的生離,家屬的擔心、不甘和怨憤是如此似曾相識,雖然今次被告換了主角,但親屬的傷痛同樣教人難以直視,叫人同情。在紛亂的政治局面中,白衣人和黑衣人或許都已註定是輸家,不由得叫人問「紅螞蟻鬥黑螞蟻,誰人在笑」?
法官要待索取背景報告和聽取被告求情後,在 7.21 兩周年翌日判刑。無論結果如何,相信就如同第一被告律師一句「法律係好奇怪嘅」般,社會對法庭判決能否還事件一個完整真相,早已有其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