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不在綠里
(作者按:《蘋果日報》「相忘江湖」終結篇,原定週六出版的一篇,結果失諸交臂。)
黃加藍變綠。兩陣揮戈,使最後一里路濺滿碧血。今天,倏地被推到路的盡頭。
電影 The Green Mile 裏面的「綠里」,是指路易斯安納州的一所監獄內,死囚步往行刑電椅時,途徑一條掃上綠色油漆的通道。故事(以下劇透)從獄警 Paul Edgecomb 視角出發,回想幾十年前一位徹底改變他人生觀的死囚。那是另一個「非黑即白」的二元世界,針對黑人的歧視目光,猶如刀刃般鋒利。尤其主角黑人重犯 John Coffey,身高七尺、體格魁梧,被控姦殺兩名白人少女的大罪,更是死有餘辜。往後情節發展,Edgecomb 對 Coffey 這大肥佬的端正品格逐漸另眼相看,也發現了肥佬天賦異能,具備治癒頑疾(甚至起死回生)的神力。然其他獄警當中,不乏「依法整治」的酷吏,手執雞毛令箭享受羞辱和虐待犯人的快感。Edgecomb 最後得悉肥佬被冤枉入獄,也敬畏神賦予他的大能,建議私下放他離開,唯肥佬早已厭倦醜陋的人性、敗壞的世間,寧願踏上綠里,也拒絕在電椅上戴着蒙頭的黑布,哭說最害怕者,為「黑暗」。Edgecomb 無奈執行死刑,忍痛摧毀了一座昏迷妄執者不可見的高山。然因曾受得其治癒的關係,神蹟殘留體內,讓他長生不死,餘生卻要承受身邊親友相繼死去的苦痛。
The Green Mile 於中、港的譯名,都作《綠里奇蹟》,台譯《綠色奇蹟》。然而,綠里上並無奇蹟,只有殘酷無情的現實;反過來說,我們也無須把奇蹟局限於綠里之上。逾三個小時的電影,拍得豐富動人,即使一隻老鼠也成為戲內的重要配角。引人入勝的說故事手法,展現出人性的光輝與陰暗。原著作者史提芬京(Stephen King)雖有「恐怖大師」之稱,但也寫下 The Green Mile 及 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這類言而有物的作品。如何理解故事的弦外之音,卻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美國觀眾或認為 The Green Mile 談的是種族歧視的可怕,也不難看出電影通過妖魔化獄警與神聖化死囚,帶出「正邪」、「高下」等姿態的荒謬與虛妄。其他地區、不同年代的觀眾,則可有別一番的體會。此如近年被史提芬京盛讚的電影《無聲絕境》(A Quiet Place),也被影評譽為精彩暗喻某些國度厲行令人噤聲窒息的無形打壓,即使導演否認,也無損觀眾以此角度詮釋的興致。
這也是文明國度裏,文學與藝術的可貴之處。我們不需要鐵口批斷馬勒《第九交響曲》或巴赫《賦格的藝術》的「真正意義」,又或唯恐墮後地參與批鬥金庸小說內「日月神教」與「星宿派」有何犯下大不敬的政治諷刺。最乏味而可怕的,是制度內只能容許一種樣板戲、觀眾亦只容許一種「正確」理解,而操控制度者,則如 The Green Mile 內的酷吏,令民眾都成為其玩弄股掌之上的老鼠。
The Green Mile 深富神學語境,戲內咬牙切齒、喧嚷吵鬧的群眾,亢奮莫名地觀看死刑,直如耶穌被釘十字架時,周遭嘲諷譏笑的群眾,甚至電影畫面的處理,亦有參照受難苦道的情景,以 Edgecomb 當上基勒乃人西滿(Simon of Cyrene)的角色。現實之中,如狼似虎的盲動群組,以每天能四出砸廟堂、拆報館、批老師、整學生而沾沾自喜,歷史洪流亦常有之。眼光放遠,觀其休咎,自不屑與彼一般見識。教科書可以重編改寫,史實於後世盪起的漣漪卻無可躲避;太平可以粉飾,心安卻非脂粉能施。困難之際,與其因狼虎挑釁而躁動,不如順其自然,無須因筵席被迫解散而自艾絕望。
本欄以「相忘江湖」為名,意謂魚兒於泉涸之困境,「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當中展現的精神境界,於今天的環境,尤值得細味。三年半以來,此欄所談,跨涉音樂、文學、電影、生活、宗哲、廚事等,作為最後一篇,亦容我把這些話題都炒為一碟,食材紛雜,卻用心烹調,冀做到火候剛好、濃淡適宜,以宴同好,望不為嫌。
唯願諸君放眼未來,活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