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個月前,土瓜灣社區組織「土家」成員陳瑞玲(瑞玲)及吳煒彬(阿彬),花了一天時間,探望因重建而各散東西的街坊。以前他們由街頭走到街尾、逐家逐戶聊天,得花上半小時。現在有人去了紅磡,有人遷至觀塘,有人搬至九龍灣、新蒲崗等地,人的距離,也由以前街頭巷尾,變為一段合共要八小時的跌宕路程。

見到舊相知來訪,車房師傅們無不驚訝,更緊抓他們不放,不願他們離開。畢竟他們以前一起生活時,閒時還能找鄰戶傾訴、幫忙,現在身處陌生環境,就得單打獨鬥過活。瑞玲感嘆,「我哋就算揾翻啲師傅傾計,都唔同以前幾間舖頭,一齊亂噏、吹水玩,嗰種隨意嘅感覺。」

發展局長黃偉綸曾於去年立法會提到,不建議市建局現有項目用作公營房屋。身為重建戶,瑞玲很不忿,「點解我哋成個社區、所有街坊要讓路俾佢起豪宅?佢憑咩嘢就講到理想當然、要趕我哋走?」

救貓、填表、義剪     陪街坊chit-chat的七年

土家2014年起於鴻福街設立門戶,現由團體「社區文化關注」及「維修香港」共同營運。他們盼能凝聚當區街坊,並在推土機到來前,與他們同行,「(土家)初期睇到土瓜灣有未來城市危機,希望在重建、沙中線殺到,社區變幻前,同街坊做心理準備、迎戰。」瑞玲及阿彬分別28歲及25歲,他們並非土瓜灣街坊,然而這區的人情味,使他們念茲在茲。

訪問時,不斷有街坊在門口探頭,有老人家問他們能否幫忙維修其家中抽油煙機;有曾合作舉辦活動的算命師隨心走進,問他們何時搬走;有重建戶則向他們求助租金問題。瑞玲向記者數算街坊歷年的求助:家居維修、漏水、填表、口罩、食物券、英文翻譯、小朋友補習……那刻,記者還以為自己身處區議員辦事處。

瑞玲此時搖頭說不,「都係唔鍾意用『幫街坊』呢個字,寧願講係『陪街坊』啦。」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他們會教街坊填表,但不會代他們寫;他們又會鼓勵街坊,將所學技能分享出去,一起解決問題。

土家試過在社區舉辦義剪活動,卻不慎地選址於髮廊門口。成員以為會遭店主鄙視搶客之際,「諗住仆街啦今鋪」,髮廊店主反而看不過眼,「唔係咁剪嫁!你咁樣唔啱,我教你呀!」然後他逕自出來,為列隊的人義務理髮,使土家成員目瞪口呆。隔鄰車房的員工看在眼內,又立刻找來其胞弟幫忙剪髮,令阿彬始料不及,「(舊區)就會有呢啲嘢jam 出來。」

另一次,瑞玲及阿彬恰巧路過某食店時,眼見有伙計在嘔吐,又寧願站在街頭食飯,便入去打聽發生何事。原來有街坊暫托寄養的金毛尋回犬在缺乏打理下,臭氣薰天,又不能自理大小二便,毛髮更凝固成結塊,「要一餅一餅咁打理。」結果他們決定戴上防毒面具,為狗隻洗澡、剪毛。街坊這時又借來鏟毛所用的工具,他們便花了大半天清洗,最後更要把染污的衣物棄置,「唔只係幫,簡直係同甘共苦。」他們現在回想那天,還是一額汗。

倘遇上招架不來的街坊,那又怎麼辦?疫情初期,有上年紀的街坊曾罵他們在公示板上用「武漢肺炎」一字,瑞玲這時勸他,「你做咩咁嬲?翻工好攰啊?」那街坊依然憤怒,於是瑞玲便開始念《心經》:「叔叔,你唔好咁嬲,我哋深呼吸......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那街坊一聽就立即離開。

阿彬這時笑言,「對住啲發癲嘅街坊,最緊要係癲過佢!」

活用空地辦墟市、生日會、放映會 舊區運作非一板一眼

瑞玲在大學修讀社會學系,她曾與兩、三名友人在屯門市廣場進行社會實驗。那時他們想,若果他們在商場內拔足狂奔,保安何時會出言阻止呢?結果他們奔跑不足5分鐘,就遭喝停。這使瑞玲感到,新區的商場,即便是半開放的公共空間,管理心態依然很強,「你可以自由入去,但會受一啲約束…...拔足狂奔咁阻礙遊客消費嘅嘢,最好唔好做;大家於是循規蹈矩,乖乖window shopping。」

反而在鴻福街,土家隔離的空地成了街坊的聚腳點。土家曾在那裏舉行墟市、年宵、生日會、放映會;街坊有時也會搬來爐具,在馬路上打邊爐、燒烤,甚至是打籃球、一起用大銀幕看世界盃。

瑞玲此時難掩自豪,她形容,舊區不太講求高貴、乾淨,社區運作亦絕非一板一眼,令他們有更多空間去凝聚街坊。這使瑞玲及阿彬深深領略,基層文化、庶民生活的意義,「大家都窮窮地,但係都有方法,令生活開心。當資源唔夠,就會揾方法互相幫助、揾生活享受;唔使好高消費,借個爐BBQ大家就會開心。」

譬如,那怕是深夜,當街坊發現有貓隻困於店舖簷篷、不斷哀鳴時,他們總會「出嚟幫拖」—— 有人幫忙找長梯,有人衝去煎魚,有人則帶來能裝好貓兒的籃子,成功救出貓兒一刻,已經凌晨三時。

瑞玲不無自嘲地說,她起初到土家工作時,很怕醜,不敢和街坊說話。一開口,心中盡是尷尬,很想立刻離開,往往用一句「我宜家翻去做嘢啦!」去打發街坊。倒是土瓜灣街坊的親切感,使她深受觸動,再不怕隨便走入店內,和街坊促膝談心。

例如位於隔離街、早已結業的餐廳「港泰小廚」,老闆娘每見到瑞玲及阿彬,總會喊停他們,「你做咩啊,你自己去舀湯啦,呢度係你屋企嚟嫁嘛!」有時見他們心情不好,會加餸;知道他們要減肥時,又會端上油菜。

「港泰小廚」前年因重建結業,土家成員送別時為老闆娘送上手繪書、相片,眾人還一起吃飯,那晚阿彬更眼泛淚光。昔日的溫馨不復見,令瑞玲感慨,「呢間無咗同失戀差唔多。」

後來,隨著市建局陸續收購地段,同區小店逐一結業,有些是經營半世紀的老店、樓梯舖,有些屬夕陽行業,譬如白鐵廠、豆腐工場等。隨著社區逐漸荒涼,人去樓空,瑞玲不免歎息,「你每farewell一間(店子),個心就穿咗一個窿。」

「你諗下香港仲有幾多舊社區未消失?其實係排住隊消失,爭在邊個會做劊子手。咁落去,社區小店、文化,呢啲歷史無辦法保存,就會好似呢句咁:『沒有舊區的城市,就係沒有記憶的城市。』」

浪漫不浪漫的土地抗爭

瑞玲任職土家前,曾參與反新界東北撥款的行動,以及「公屋被迫遷戶關注組」。她眼見土地爭議近年在社會鬧得熱烘烘,例如2005年利東街重建、2011年反高鐵保菜園村、近月的橫洲收地,總見到人們奮力守護家園、對抗政權。這使她心中陡然一動:土瓜灣重建時,能否重現相若「轟烈」的畫面呢?

最後還是事與願違。除了數十人拉橫額的小型示威,土瓜灣近年也未見有大規模的反重建抗爭,瑞玲此時說得風雲淡輕。她明白,畢竟今時不如往日,當社會更聚焦於重大政治議題時,土地議題難免會被推向邊緣,難以一呼百應,「世界已經好痴線,好黑暗嘅事發生緊,就無辦法期望(土地議題)會有以前嗰種運動氣氛。」而且,街坊工時長,收工時往往已晚上八、九時,根本難以約時間商議抗爭行動,遑論是重現「很浪漫、激昂」的畫面。

「我哋會反思,如果鼓勵街坊行動,佢嘅生活係咪必然會較好?或者(抗爭)對佢嚟講,都係一種賭博、負擔,咁我哋都會諒解、陪佢。」

後來,瑞玲還是轉念一想。「無發生幾千人一齊嘅場面,唔可以話係一個遺憾;宜家明白唔係咁容易發生,亦唔會將成敗建基於有無轟烈畫面。」與其一鳴驚人,瑞玲還是希望行動能細水長流。

她眼見街坊由不慣拋頭露面,後來逐漸踏出安逸,不再逆來順受。他們開始習慣見報、接受採訪、構思行動,甚至寫信予市建局、反映重建問題,「見到街坊進步,願意嘗試,係我心目中已經好浪漫啦。」

有時,當街坊們完成小型遊行、要回答傳媒問題時,便會主動分工:你的處境比較適合述說車房面對重建的難關,他的處境則能講述店舖被迫遷的問題。又有時候,當市建局職員落區、下令街坊簽文件時,他們又會「街頭嗌到街尾、打幾個電話」,臨忙找人過來、互相壯膽,「等個職員無咁容易嚇到個街坊」。

瑞玲仍記得,2019年1月17日那晚,氣溫只有九度。當時,過百街坊在鴻福街的空地等待,向市建局總監(收購及遷址)黃偉權反映訴求。誰料,原先安排好的落區會面,黃偉權卻堅持在只能容納20人的會議室舉行。在寒風中白白等待的街坊急躁起來,他們早就商議好,若果黃偉權不落區見街坊,他們便會「上去捉佢落嚟」。

「行啦。」結果,一聲令下,街坊便浩浩蕩蕩地,走去黃偉權身處的辦公室。他們情緒高漲,途中不斷叫喊口號、話語更夾雜粗口。「真係好嬲,(局方)互相卸膊,街坊真係水深火熱……一個話事嘅人都唔肯落嚟,一定憤怒。」縱然行動仍沒法迫使黃偉權與街坊直接對話,但街坊的集體行動仍讓瑞玲很觸動,「呢個浪漫到爆啦!我要改翻之前講嘅嘢。」

回望在土家的時光,縱然好像沒法爭取甚麼,但阿彬還是深信,街坊的行動仍有價值:「我哋明知爭取無可能,但如果我哋連問題都唔講,下個重建區就會同樣受苦。唔係為功利,或者成效論去決定發唔發聲;唔啱嘅,就要出聲。」

「我哋覺得有需要重建,但我哋唔覺得一定要起豪宅。究竟政府重建時,有無問過街坊點諗呢?街坊有無say呢?」

化零為整     化整為零

土家辦公室的天花上,掛著兩個花牌,一個寫上「化零為整」,另一個則寫上「化整為零」。這是深水埗重建戶「新忠花店」師傅黃乃忠被控「霸佔官地」、堅守最後時,送贈他們的。當重建臨到土瓜灣,與前人遭遇一樣,「土家」亦於年初被控霸佔官地,後來他們敗訴,並需於8月16日前遷出現址。

「無論係私人發展商,定市建局搞發展,係將成班街坊換走咗;土瓜灣人都走曬之後,淨翻就係『新』土瓜灣人。呢個社區有無繼承啲咩呢?」

土家在鴻福街待了7年歲月,凝聚街坊,化零為整。現在要搬至同區另一處,再重新建立鄰里關係,一切功夫也許將化整為零。

土家現時仍急於尋覓合適的地舖,他們曾於一個月內找遍當區60個舖位,但都不合適,要麼租金太貴,要麼面積太小。面臨最後49天的倒數,阿彬不以為然,「搵唔到舖,就搵工廈,搵唔到工廈就搵公園囉……我覺得時代下見步行步、依班人唔散已經好好。」

臨走前,瑞玲還有一個小心願。她很希望能繞著重建區拔足狂跑,好好享受大商場及牙籤樓來臨前,這區僅餘的自由。

記者/任蕙山

攝影/Oiyan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