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紙箱,和一個辦公室故事的結束
再回去的時候是去打包,而我並沒有離職。打包是為了配合矽谷走入下一階段的辦公室情節。離開的時候是15個月前矽谷變成鬼城那天。
變成鬼城的那天
離開的時候幾乎是落荒而逃。記得是禮拜一晚上,突然收到通知隔天開始無限期在家工作,幾天之後矽谷就全面封城。那天我必須回去拿一些重要文件,平常50分鐘的車程只開了17分鐘。車子進了園區,後面立刻跟進一輛閃燈的警衛巡邏車,在50米之外停下來盯著我看。那時候大家都有一點錯亂,我怕他把我當賊,他怕我是具有傳染源的復活殭屍。我們都被迫活在好萊塢情節裡。
在上班時間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我卻有一種闖空門的感覺。我知道到處都是攝影機,所以連路都走得不自然。臨走前我上了一趟洗手間,裡面伸手不見五指。感應器大概也沒料到會有人就這樣突然走進來,一時竟也不知所措,等了好久才不情願地把燈打開。
再回去的時候
15個月後再回去是回去打包,一個禮拜之前就先上網登記,告訴警衛我什麼時候要回去,回去幹什麼。整層樓仍舊是空的,每個人的桌子都全部清空了,我是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個。
在走廊上我看到那位打掃清潔的墨西哥婦人。過去的每一個工作天,她都會在我們抵達之前,冲好幾種不同口味的咖啡等著。有一次起太早,不小心八點不到就到了公司,卻意外看到拿鐵已經冲好在那等著我。捧著剛冲好的熱拿鐵,我深深感到那些順手的理所當然,其實都不是理所當然。
我真心高興她保住了工作。
回到座位上,我看了到人來人往,看到左鄰右舍的每一張臉孔,也聽到那些令我懷念的的印度英文。
那個已經離職的小女生趁我不在的時候,在我桌上的文件下壓了一條橡皮蛇,把手機對準我的座位開始錄影採証。公司每天提供不同的水果,我們這條巷子會派代表把水果一次為隣居們取來放在公共空間。那個調皮的小女生上網買了一支幾可亂真的香蕉,靜靜等待下一個吃香蕉的日子。當然那天她就一直把攝影機開著。我發誓那根香蕉拿在手上、握在手裡、那個質感、重量⋯⋯甚至味道,都沒人能夠區分真假。
後來她又加碼上網買了一條響尾蛇,沒事藏在我的背包裡、椅子上、抽屜裡,而且屢試不爽每次我都會被嚇到。這也滋養了她升級的決定,趁我不在的時候拿了我的汽車鑰匙,把響尾蛇藏在我車上。
那天那個資料科學家派了一架無人直升機過來,問我要不要去酒吧,直升機非常穩定地盤旋在我座位上空。巷子那頭另外一位同事用他的氣壓大砲把直升機轟落。我要資料科學家教我如何做預估模型,他就交給我四個比饅頭還要大的骰子。
休了兩個禮拜的長假從台灣回來,發現桌子、電腦、鍵盤⋯⋯所有的用品全部被錫箔紙包起來,然後鄰居們都一面看著螢幕工作,一面努力壓抑著不笑。當然那一幕也被手機捕捉到⋯⋯這都是疫情前的事。那些錫箔紙大部分也一直沒拆,今天再回去的時候都還在。
坐對面的那個印度女生,在我人在台灣的時候離職了,留給我的是四歲女兒最心愛的樂高玩具,留在照片中那張包滿錫箔紙桌子的右下角,旁邊還附了一張紙條,感謝我過去3年對她的照顧⋯⋯這是都是職場上最真的鄰居。
這麼些可愛的人以後就打散了、消失了,也有人就不再回辦公室了。我們將不再有鄰居,以後的鄰居會是浮動的陌生人,每天都不同的陌生人。
去年落荒而逃的時候,我有一杯沒有喝完的水留在桌上。那是有封蓋的玻璃罐。15個月後,杯子裡還有兩公分淡茶色的水。桌上有一個還沒洗的咖啡杯,杯底結了一層黑色的水泥。他們在轉角口擺了大型的回收桶和垃圾桶,丟棄杯子的時候,我看到垃圾桶裡面忠實記載了逃亡那天的一切。
打包第二個家
整理文件的時候,我看到那年進入這家公司第二輪跨部門主管面試的通知書,面試我的四個人有一個退休了,另外三個後來都轉進到知名科技公司成為副總裁。
電腦螢幕旁邊擺了兒子剛出生的照片,在抽屜裡我找到當年簽了名的賀卡。很多文件從進入職場第一天就一直保留到現在,但從沒進過家門。以前換工作,紙箱都是留在車上,過一個週末就去新歸宿。即使網路泡沫化那次,即將上市的新創公司倒閉,那堆紙箱仍舊一直放在行李箱𥚃。當時我決定要一直留在車上,到找到工作為止。找工作似乎不只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要給這些紙箱一個歸宿。
這麼做算是一種抗議,也是一種表徵。抗議的是職場人生這種懲罰性的黃粱一夢,已經煮熟就要端上桌的鴨子還是飛了,我不要讓這些搬進家裡的紙箱,影響到未來繼續生存下去的情緒。表徵的是我總覺得那一切都是屬於另一個家的家具,不應該混為一談。那裡所有發生過的一切,都是一段平行而永不相交的記憶。
而在那個矽谷已經是哀鴻遍野的時刻,我竟然還是靠著行銷和行騙的技巧,在不到一個月之內就又為那些紙箱找到新歸宿。所以他們就這樣一直跟著我,從來沒有進過家門一步。
但這次我是真的必須打包,把他們統統帶回家了。
打烊的文化,消失的風格,結束的故事
美國人喜歡在工作空間𥚃放上家人的照片,擺上一些代表個人風格的裝飾,以後這些都是違禁品,個人風格將徹底從工作場所中移除。 過去幾十年我們每一個人都把辦公室當作第二個家; 把一生中最可用的大部分時間都投資在這個家裡。每一個小小的空間裡都堆滿了每一個人一生最重要的記憶。我們看著多少同事從結婚、生子到孩子高中畢業,這一路走過的痕跡都留在那裡分享給左鄰右舍。
有人把自己的信仰訂在牆上,有什麼事情請求他的時候,那個小小的裝飾,會讓我有一種踏實又輕鬆的感覺,那張讖語讓我知道我不會碰釘子。我也曾經在一個高階主管的工作空間看到一個客製的木雕,上面寫著:「靜下來聽每一種不同的意見,慷慨地犒賞每一個人」。我看到的不是裝飾,而是一個誠懇真實的領導風格。
沿著辦公室慢慢走一圈,你大概可以看出哪些人已經結婚,配偶是什麼人種,孩子有幾個,及最難忘的假期是在哪裡度過的。
這些,以後都沒有了。
浮動式工作空間的開始
就跟我擔心和預期的一樣,以後的工作環境將走入浮動式辦公室。經過疫情,矽谷很多公司必須調整未來的辦公室策略。有人可能永久在家工作,有人可能採用混合式通勤,很多公司紛紛開始合併園區節省開銷。
以後每次上班前都必須先上網預約,就像旅館一樣──房間裡的東西都不是你的,你也不能留下任何物品,你不知道鄰居會是誰,也不知道明天會在哪一個房間⋯⋯當然以後不會再有令人感動的免費早餐,不會再有那種為了怕你跳槽,而由大廚每周精心策劃的美食菜單──包括台式牛肉麵和刈包,更不會有那種每月一次,可能碰上龍蝦鮑魚的十道米其林級特餐。
以後的午餐會是包裝好一人一份拿了就走人的冷食。那可能都是中央廚房用冷凍卡車送過來的。
不再有故事的辦公室
我們跟這個花了最多精力與時間的第二個家之間唯一的臍帶,現在終於正式切斷。以後人來人往只不過是旅館的過客。過客與過客之間將擦肩而過,沒有時間擦出火花,也來不及編出故事。我不知道要如何跟一切都必須預約與排程的浮動式未來培養出任何情誼。
果然,那些不可能改變的事都徹底被病菌改變了,牠們還厲害到把全世界最獨一無二的酒吧也關了。關掉的酒吧與不再供應的提拉米蘇,都不是失去的福利,而是打烊的文化與結束的故事。
五個紙箱
微笑都發生在一瞬間,但那張微笑過的臉卻是永恆。每一個親切的惡作劇,都出自最真的情誼。在不同的時空下,這些人也許都是來來去去的過客。而我們因為有了一個共同的空間,才慢火燉出這麼濃郁的隣里文化。沒有這個隣里,就不會有這個文化。這是一個只有住在同一條巷弄裡的鄰居才會知道的小秘密。如果天底下的人都是旅館住客,世界上就不會有鄰居這個名詞。
我們包起來的也許只是一張紙、一張照片、一支假香蕉,或一條惡作劇的橡皮蛇,但每一個紙箱都裝滿了豐富美麗的故事。每一箱都是重達十公斤的回憶⋯⋯而我,一共包了五個紙箱。
跟警衛打了聲招呼,我把紙箱堆在門口,然後把車子開過來。
這是一個章節的結束,也是另一個章節的開始,中間的分界是一年半的疫情。下次再來的時候,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工作、為了生計⋯⋯沒別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這本書的下一頁起,職場社交將從我們生命中移除。
搬空了的辦公室,將瘦到只剩下最原始的工作與報酬,也窮到只剩下最微薄的雇傭關係。
那些我們一起曾經想過、做過的每一件事,都像灑在石頭上的牛奶,最後終將慢慢擴散、淡褪而消逝 - 葉慈
〈 所有圖片來源 : 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