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地景:《溫州街上有什麼》
書名稱作《溫州街上有什麼》口語直白,不過實際於小說篇章中出現的溫州街並不單純僅是肉眼可見可觸的現實街景,它多層開展各瓣,無論是接續高等學府的人文傳統敘事,援引各路經典後嫁接新枝,或是塞滿了八年級生褪色雋永的眾多符碼,以另一種當代(盡管也已是數年前)主觀經驗填補街衢,《溫》一書挑戰了過往地景書寫的慣常致敬,而嘗試用較為新穎的筆法去填補「溫州街」這個飽和熱點,換句話說,此一溫州街在文學中的變形為液態,更加流淌、填補了過往所留下的人文孔隙,同時也似歷史中曾流過溫州街區域的緩緩水流。
《溫州街上有什麼》/陳柏言著/木馬文化出版
溫州街被重新填補上的新色彩是什麼?起先撲面而來的是一樁樁極其模糊的死亡,像一層始終無法揮去、敷於臉面的淡淡雨霧:無論是〈采采榮木〉裡跳下山涯的白、盛世不再的中國舊書批賣、〈空地〉裡無關緊要死去被大型車撞死的路人、遺留老貓自殺的母親、〈湖〉中戲劇性外曾祖母的雲南出走……幾乎在前段的各種篇章當中都可以見到遁隱於背景的死亡概念,但回饋至敘事者身上的力道都顯得淡然,他們沒有大張旗鼓宣揚的悲傷或逡巡不斷的哭泣聲縈繞,節制、後退、甚至有些幽默。
這種死亡讓前段文風有種殊異特質,它讀起來並不輕盈,反倒像種低語的躁聲始終在背景滾湧,盡量避免渲染情緒而提醒一些早已存在的事情。提醒神麼呢?若我們再將那些死亡的遠因往前推,會發現它們歸結於兩處低窪,第一是潛隱在前、無可避談的歷史、第二則是那些基於各種原因、帶有部分缺憾的家庭。
歷史是什麼?特別又是,溫州街的歷史是什麼?可以想見,作為民國早期的文化學者重鎮,這裡隨便踏個地都能採到文人頭髮,作者若有心、得以援引加工、輕巧操弄的典故材料絕對不少,某種程度上材料都是過往片段、死亡於現代過份快速的日常,與這些段落連結的死亡便是再次召喚,那些曾經生活於溫州街的各色前輩。當然開採過量,會有過份掏金而沒落的危機,所以作者淺嘗則止,只意思意思提到邱妙津、李渝或地下簡體書店,告訴你這的確是在溫州街,你可以自由聯想致敬。
然我認為更有意思的是,屬於敘事者駐足回望得以望見、那自我得以參與的歷史。後記中可以得知,明顯脫胎自作者經驗的〈寂寞的遊戲〉,網咖螢幕裡便充盈著那些曾經鮮活於日常娛樂的群眾記憶,無論是〈鳥來伯與十三姨〉、早晚倒閉的MMORPG還是早到對岸發展的康熙二人組,永恆鑲嵌於網絡,以訊號形式存在的年輕影像竟成一種諷刺,諷刺早已意外死去的男明星,諷刺浪費時光困於狹隘座位前的中文所考生,亦是,時光如一條緩慢流動水渠而人們奢望以此為鏡,卻終究看不清自己的模糊面貌。
這是「溫州街」的歷史嗎?這可能不是評審們要看到的,在文化上崇高、深厚、重要的歷史敘事,但它的確是那些活在溫州街的人的一段段微小歷史。自此,我們可以將兩種歷史結合,以更加有機的方式存在於那些講述、重構和描摹篇章之中,死亡亦透過此一途徑得以甦生,溫州街不僅只屬於過往。
當中我滿喜歡的篇章是〈文學概論〉,以上個世代信仰文學、參與只談論詩的文學社老社員為敘事者,精密虛構了文學終將在島嶼上消失的未來。文學大佬被爆出和女讀者交往生子的道德疑慮、疑似抄襲北歐文學的詩集,讓文學成為矯情虛掩的工具,眾人開始質疑那些文學獎及補助,是否只是另外一種巧言令色,僅是乾癟內在必須要拿來欺瞞外界的俗豔彩帶?此一叩問的勇敢之處在於,它反面質疑了上述第一層的溫州街歷史:我們是不是這麼需要一路傳承下來、發展至今屬於台灣推崇的這種文學神話?那包含了固有的行文模式、傳承自華國的道德意識思考以至於對某些內涵主題的特定偏好?又或者,我們可以有另一種從破滅中新生的文學觀念?
當然,小說篇章只是虛構,也未影射要解決什麼現代問題,但那塊「述而不作」的匾額看來卻如此現代。廣義來說,當各種形式的閱聽自媒體持續增長,出版書籍變成行銷手段而非目的,作者早晚有一天會多過讀者,文學也即將迎來另一種膨脹與浪費,映照了為什麼人們還需要書寫的理由也沒有多高尚:
「它勾引著的,是人類對於『不朽』的無限渴欲。或者說:貪婪。那才是人們深感痛苦,卻仍懷抱著『絕望的希望』,前仆後繼書寫的主因。」
然而,當文學大老最終聲名掃地,回到最初發跡的文學社焚火自殺時,他卻留下另一段對自己的辯護,對於述而不作的不滿:
「如果不寫,如何能有文學呢?……只有自己投入,去寫,迷失其間,才有可能真正讀懂文學。否則,就只是站在迷宮之外,在怎麼擬真描摹,都不可能真正走進迷宮,看見迷宮本身。」
書寫,成為了理解自身位置最後的方式,只是在當代,連走到執筆的桌前都要經歷一座無比巨大的迷宮了,或許,我們不這麼在意我們身在何處。
歷史的問題解決了(或說消解了),那家庭那一端點帶來的死亡陰影呢?書中並未有太多線索,我選擇以最終章〈溫城描繪〉為線索,此篇章以第一人稱寫給重病親暱同性愛人,書寫他們在溫州街附近寓居的種種日常,筆端濃郁,每個用「你」開頭或結尾的敘述都浪漫深情到起雞皮疙瘩的程度。關於家庭的毀壞,便來自於這同性限制和沉痾宿疾,同性,意味著在生理層面上他們無法真正擁有一個來自於他倆血緣的結晶;疾病,則是侵蝕著他們來日無多的平靜美好,這無可避免地讓他們想到未來時湧上不安與猜疑,家庭最初都來自於「我們」,前述篇章那些各種失蹤、殘破、詭譎的家庭景象,會否來自於這種對於未來感到空虛無奈的恆常焦慮?我與你構成我們,成就人和人之間最親密的單位,可是沒有明日的我們,到底應該如何逃脫那始終徘徊壟罩的死亡淡影呢?
他們選擇的對抗方法是搭建歷史,去對抗過於輕薄飄忽的未來,變相回答了敘事者所提出的疑問:「如果在『我們』的時間裡,缺少了未來,我們仍可以相信歷史嗎?我們仍需要歷史嗎?」答案是肯定的,愛人白開始努力寫下他們在溫州街的日常往事,將街的意義擴大為通道、增建為城市,稱之為溫城,他們的相處在僅有時光中顯得如此珍貴,必須如同搭建袖珍模型那般細膩珍視,狹隘街道如今都灌注了我們的身影,我們必須拿起鑷子、顫巍巍地嵌入所有我們愛的小小物件,因此,溫城便不僅具有空間意義的擴增,亦有時間意義的延續,作為最末篇,我想它很大意義上總結了作者自身對於溫州街的感情面貌,那是在歷史時光中不斷壓縮、極其微小卻又巨大深刻的美好。
我一直不喜歡台北,總感覺每個轉角街口都很像,當然,溫州街更是,關於那些文化菁英流傳下來的各種讚頌,也始終無法感同身受。但無論是在哪一塊你陌生的土地,都會有人如此深沉的描摹與紀錄,庸俗一點的說,如同作者所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溫州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什麼,紀錄的意義只在於,你要先發現那是什麼,然後有人看見能跟你聊聊,這樣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