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實習下課了】夢醒之後/破碎的果籽夢
我在《果籽》做了一年兼職小編,亦是這裏最後的實習記者。
成為果籽記者是我由中學開始的夢想,從沒想過夢想實踐得快,也消逝得更快。
由中五開始追看「籽想旅行」,以色列、古巴、馬來西亞、印度、伊朗系列,以至本地人物故事,果籽的題材新穎、內容輕鬆、深入淺出,令我深深著迷,我亦由那時候開始立志一定要加入果籽成為記者,決心如種子般萌芽,希望自己都能夠寫出打動人心的故事,甚至認定這是我的「Dream Job」。
三年過後,大學二年級的我看見果籽的招聘帖文,仍然在學無法應徵全職記者,但碰巧社交媒體編輯聘請兼職,當時心想大公司招聘,競爭一定激烈,又怎會瞧得起一個工作經驗與能力都稍遜的學生,但仍抱著「一試無妨」、「搏一搏」的心態,二話不說把CV和作品集寄出,希望先以小編身份加入日思夜想的果籽,體驗這裏的運作與模式,向前輩學習。怎料到最後真的聘請了我成為兼職小編,後來與同事聊天才知道他們曾取笑我那份用Word表格砌成、簡陋到不堪入目的CV,但比起經驗,他們更加重視態度,大抵是我的熱誠與真心打動了他們。
在小型公司當小編相對自由、靈活,但果籽就顯得相當有系統與組織,每天因應當日報道編排好出Post時間表,每小時都需要在果籽共6個社交平台發帖,而各平台的帖文文字、圖片設計都有既定格式與規矩,稍有不慎就可能出現錯別字、錯字體、錯顏色、錯Link、錯行距、錯排程時間等問題,所以工作期間每分每秒都非常謹慎、神經緊繃,同事之間偶會談笑風生、說說玩笑,但更多時候是為了趕及準時出Post,忙得連飯也會不吃。身為兼職,我們尚且能夠在完成手頭上工作及帖文後趕校巴[1] 離開,但全職同事經常要留至深夜完成上文、電子書、排稿單、開Live等工作才能離開,而且因為社交媒體需要7天24小時運作,小編於週末都需要輪班工作,記得好幾個特別多稿、多故仔的週六、日,一個全職與二、三個兼職同事經常加班至晚上10時多才完成工作。
工作辛苦、氣氛趕急,有時會有透不過氣的壓迫感,亦使小編這個部門人來人往,身邊的兼職同事走一批請一批,請一批走一批,入職短短一年間先後迎接10多個同事又繼而道別,我亦經常叫苦連天,覺得在這裏沒有得著、沒有成長,因為本身圖像設計底子弱,同時兼顧學業亦沒能夠多報更回公司學習,以致設計上的進步緩慢,不得不嚴守既定格式,小編的工作有時候更顯得刻板沉悶。即便如此,我也從來沒有想過離開,工作緣故,出Post時基本上要閱覽當天所有報道,比起以往,我看過更多人的故事,亦更留意網民的反應,「果籽」、「籽想旅行」等專頁經常在我的Facebook Feed中置頂,看著觀眾留下一句句「好看」、「感人」、「多謝果籽」的留言,是這份工作帶給我最大的滿足感,我夢想成為記者,希望發掘更多不為人知、耐人尋味的故事的決心亦日益壯大。
不知不覺工作了將近一年,臨近暑假都意味著需要尋找實習,以應付學校課業要求,幸運地,輾轉之下,經上司推薦,我成功應徵果籽的實習記者。果籽的實習生共有7位,當中4個是記者,其餘則為拍攝、剪接及小編。果籽的記者分為專題、旅遊、寵物、飲食、科技、健康共六組,而因為我們仍為實習生,公司希望我們嘗試不同類型的報道,就沒有把我們分派到特定組別,只由旅遊組記者作為導師帶領我們工作。
待了一年,深知這裏的運作相當講求速度與效率,但記者的工作,忙碌緊湊的感覺更強烈。萬萬沒有想過實習第一天就要求我們報題,提出可行有趣的故事題目,第二天搜集資料、撰寫VO稿(包括整段片的流程、旁白、畫面等的文件),第三天出外拍攝有關消費券、組合Error的街訪,第四、五、六天我已經完成了一隻故仔,此後亦不會有喘息的空間,馬不停蹄的就要立即想好下一條題目,着手準備。不知幸運還是不幸,短短三週實習期中,我成功完成了兩隻故仔,但兩隻都是在趕急中匆忙完成,第一個有關將軍澳美食廣場告急的報道,由於時效性問題,星期一採訪、拍攝,星期二剪片,星期三報道已經要出街;第二個報道講述屯馬綫如何影響土瓜灣及九龍城社區,於6月21日星期一採訪、拍攝,原定於屯馬綫通車的6月27日星期日出街,怎料到《蘋果日報》撐不到那天,我與負責剪片的同事急急忙忙在兩天內通宵完成寫稿、剪接,令報道趕及在6月23日星期三閉網前3小時成功出街。
儘管自從6月17日《蘋果》二次被搜、資金被凍結,甚至自上年8月第一次被搜後,我已有心理準備《蘋果》命不久矣,但公司內部消息混亂,謠言滿天飛,一直心存盼望撐得一天得一天,當被致電通知《蘋果》將很大可能會在6月25日星期五停刊,正在土瓜灣站拍攝的我不由自控地悵然若失,一下子失去幹勁,差點有放棄正在拍攝的故仔的想法,但正因為是在果籽的最後報道,是最後的歷史見證,就更應該盡力完成,我當日推掉該星期原有的所有約會,採訪完畢就衝回家不眠不休地寫稿。謹守崗位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卻都是很多同事這幾年來的寫照,一次又一次成為新聞主角,抗壓能力要超強,擦乾眼淚後再衝刺,寫稿的寫稿、剪片的剪片、較對的較對、完成未完的報道,讓果籽順利畢業。
聽這裏的前輩說及自己的親身經歷,果籽這裏的人都是瘋狂的,上司對質素的要求高,培育出一班做事快、狠、準,想法天馬行空,卻都能一一實現的同事。每一條片與報道基本上都只由一個記者及一、兩個攝影負責,記者很多時候都要十項全能,先不論發掘題材、資料搜集、聯絡受訪者、寫稿等基本工作,還有上山下海、設計、畫畫、航拍、翻譯、錄VO……只要你能做你都要做。
果籽有種魔力,有多辛苦,就有多想拼命,短短三週,經歷過地獄式工作、挨夜,但仍然想全力做好每一隻故仔,因為看見屬於自己、一手一腳完成的故仔出街的滿足感,更因為身邊人的推動,本身在學校沒有修讀很多記者課程,一張白紙進入果籽,每次報題,內心總會否決自己多次,覺得不夠吸引、不夠特別、不夠詳盡、自己能力未夠,但上司總會鼓勵、支持所有想法,設法構思如何改善、呈現,令不可能變得可能,才有成為當日焦一[2] 的將軍澳美食廣場及屯馬綫新站下社區的報道誕生,以及胎死腹中未及完成的圖案跑及盲人按摩x咖啡店的故事。
停刊前的三天,好像打了一場仗。
6月21日星期一於採訪期間收到蘋果將會在星期五停刊的消息時,上司着我要回公司交還員工證,但我和其他實習生都希望留守到最後,就主動要求希望一直工作至週五。通宵連旦完成VO稿後,我在翌日星期二下午回到公司繼續處理片段問題。那天公司相當熱鬧、嘈吵,從來不會在公司出現的Freelance、已離職的舊同事全都專程回來拍照留念、慰問道別,歡笑聲、哭喊聲此起彼落,聽得最多的是交代現況、互問前程、分析公司狀況,在副刊工作超過10年的秘書看著不斷進出的舊同事,帶著哭腔說道:「見到你們回來,我真的忍不住啦!」眼淚流了一臉。臨近下班時間,拍攝部同事把所有副刊員工聚集起來,拍攝了「果籽畢業禮」的收尾,那時,大家都渾然不知後天將會是果籽的最後一天,而我和另一個實習生都跑到不同打卡位置拍照留念。
第二天6月23日星期三,因一早收到消息可能會有第二輪搜捕行動,上司着全體留家工作,我亦在家中埋首完成放上蘋果網的文字稿[3] ,下午就收到報紙停刊、網站停運的消息,手足無措下第一個念頭還是先完成報道,等待剪接完成Final Cut,再進行修改,終在晚上9時成功把報道上架,再急急忙忙把所有自己有份參與的報道、作品備份。
6月24 日星期四的公司有點像垃圾崗,甫踏進辦公樓層,經碎紙機碎掉的紙張散落一地,我和另外一個實習生的桌子上無端多了兩罐酸菜瓜、一盤沙律、幾件蛋糕,上頭佈滿蒼蠅、蚊滋、螞蟻,明顯是存放已久無人丟棄,更有一把黏滿蠶豆的大菜刀,周遭的抽屜、儲物櫃都被翻出各式各樣不同物資,如18禁復刻版SONY手制、印有穴位部位的人體模型、NIKE運動鞋等。各個部門同事都陸續翻找出有用、可供收藏的物品放置在大枱上供大家自由取走,如舊報紙、性感女星寫真、升學天書、移英手冊、防疫大全、海報、卡套、襟章、環保袋、口罩等,平時氣氛嚴肅、劍拔弩張的辦工室突然變得陌生,宛如菜市場、特賣場。
果籽的同事都在進行最後的道別,有的抱頭痛哭,有的在備份可能從此消失的圖片、文字和影片,有的仍然忙於處理離職事務。夜幕漸垂,不少市民仍在大樓下守候,我們的大佬於是率領果籽全體同事到樓下與讀者致謝、拍照,「再見」、「保重」的聲音不斷。慢慢地,同事陸續離去,我和其餘幾位實習一直不發一言呆坐在座位上,久久不願離開,最後在8時45分乘搭最後一次的校巴,駛離駿盈街8號,然後……就沒有然後。
實習期由三個月變為三週,面對突如其來的離別,我一直未從趕稿的疲勞中恢復,整整兩週,空虛低落,內心像被掏空般,眼淚一直落下,感受複雜得無從說出口,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難過,慶幸自己有幸成為《蘋果》最後的員工、最後的實習生,在這裏見證最後的歷史,慶幸自己起碼能進入夢寐以求的果籽,作為記者完成兩篇報道,但有多高興就有多難過,親歷其中,痛苦就更為切膚,無法想像將來該去哪裏工作,無法想像失去果籽後該看甚麼,更無法想像失去《蘋果日報》後香港的言論自由還所餘多少。
6月21日即將停刊的消息公佈後,學校負責人已經立刻致電通知會轉介我到《眾新聞》工作,繼續完成實習,對於《眾》能夠「接收」如此龐大數量的實習生,我一直心存感恩,在香港經營一間傳媒不簡單,仍願意承受17個學生的負擔,實屬相當難得,但其實那一刻,我好難過自己如同一顆球被拋來拋去,雖然相比起其他800多名前蘋果員工面臨失業,好多人更可能要養家糊口,自己的情況實在不足掛齒,但五年的夢想一剎破滅,就此,我到現在仍然處於頹廢失落的壯態,有種一蹶不振的感覺,始終成為果籽記者的夢想支撐了我這麼多年,一直眼中只有果籽的我未能整理好思緒,自己將來該何去何從。
記得6月26日星期六,我們一班轉到《眾》的前蘋果實習生出席由蔡玉玲、鄭思思及林偉聰主講的分享會,席上他們問到有誰現在仍然非常肯定自己將來想做記者,換著果籽仍健在的日子,我定必意志堅定伸直手,但當時我把手舉了一半又放下來,以往的我非果籽不入,如今失去了果籽、失去了蘋果,我不捨得、沒有信心、沒有動力,亦對記者的前路充滿猶疑,不過,我知道自己仍然很想聽別人的故事,亦很想為他們說故事。
時至今日,仍清晰記得初次以實習記者身份回到公司的一天是多麼高興,在如此熟悉的環境中,第一次擁有屬於自己的員工證,不用再排隊登記領取臨時工作證;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專屬座位與電腦,不用與他人共享;第一次以記者的身份在這裏工作。
回憶起當時第一次乘搭公司接駁巴士、踏足位於堆填區旁的蘋果大樓,從未在大公司工作的我既興奮又緊張,匿大的辨公樓中一切事物都令我大開眼界:拍卡機、以樓梯貫通2-4樓的中庭、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電腦、裝潢華麗的公司自家Canteen、在動植物公園才會看見的大鳥籠、三角鋼琴等,這些都是我以往在小型公司聞所未聞的設施,不過由於只是兼職,過去一年間在公司都只是三點往來:G/F入口、4/F副刊、5/F Canteen。直至成為實習生,面臨停刊,才真正遊遍了一趟蘋果大樓,用眼睛記錄下我未及使用就得說再見的泳池、桑拿房、健身室與錄影廠,曾信誓旦旦地說要每天都到健身室跑步減肥,現在都化為無法兌現的空頭支票,更加不知道一個月後、一年後,23年的蘋果大樓會否仍然健在。
短短一年兼職,三週實習,在果籽的這段時間,歷盡高低起伏、悲喜無常,由種子成長至幼苗,現在回想,如同夢一般短暫而美好,雖然悲壯落幕,但慶幸曾經擁有。世上沒有第二個蘋果,亦沒有第二個果籽,但人總要往前,引用朋友所言:「有信念的人,能夠走得很遠。」相信蘋果默默栽種,果籽已散落遍地,希望終有一日茁壯成樹,繼續影響世界,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註釋:
[1] 來往將軍澳工業邨與調景嶺站的壹傳媒員工接駁巴士在同事間被稱為「校巴」。
[2] 果籽會根據瀏覽量為報道排序焦點,依次為焦一、焦二、焦三如此類推。
[3] 果籽的報道以影像為主,記者須要負責編寫片段的VO稿,亦須撰寫新聞稿,共兩份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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