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前,陳珏明和梁嘉麗仍是前《蘋果》港聞記者。離開《蘋果》後,二人分別開設FB專頁,以自由身記者的身份,繼續採訪,繼……

一個多月前,陳珏明和梁嘉麗仍是前《蘋果》港聞記者。離開《蘋果》後,二人分別開設FB專頁,以自由身記者的身份,繼續採訪,繼續報道。梁嘉麗繼續採訪社會運動相關的人和事;陳珏明除報道外,亦想方設法,找出傳媒業尚有何前路。

推動他們繼續做記者的動力,是不甘心。《蘋果》猝逝,陳珏明深感痛心,也不甘心一家26年的傳媒機構,就這樣毀於一旦,「真係好唔甘心。我送Food Panda都好,都要繼續保留我記者的身份。」梁嘉麗亦有同感,「政權用盡各種辦法滅聲,咁我就繼續發聲。我覺得呢件事唔公義,我就要用更多力量去對抗呢種不公不義,所以咁快drive到我繼續做訪問。」

只是,獨立記者要如何找到方式生存,二人仍在摸索中。又或者,其實在大環境如此惡劣的情況下,記者這條路還可以走多遠,也沒人知道。

但陳珏明想起他曾看過一棵灌木,就在路邊一道罅隙之中長出來,「喺條罅度,都阻唔到佢生到一棵茁壯嘅植物。條狹縫再細,唔代表剝奪咗我哋嘅生命力。一個蘋果死了,落在地上,就算落在狹縫中間,佢都仍然可以發芽生長。」

眾新聞製圖

慘過失戀

前《蘋果》首席記者陳珏明入行15年,在蘋果做了3年。突然被硬生生推下記者的崗位,很難習慣。不習慣一覺醒來,原來不用上班;不習慣跟舊同事如常地討論新聞後卻已不能再寫。奧運劍擊港隊代表張家朗奪金那天,陳珏明跟舊同事聊天,大家一人一句幻想,翌日頭版要起甚麼題,「如果喺蘋果做緊,當下會傾拆咩稿、開咩角度……傾完發現,其實唔會做。」

幻想蘋果若仍存在,大家會如何繼續做新聞;也幻想,如今被困牢獄的同事如若仍是自由之身,會是何光景,「會諗呢個時候(前《蘋果》執行總編輯)林文宗會做咩呢?佢會去咗三樓食煙,我會搵佢吹水,傾吓邊條題好啲。」想到此處,陳珏明眼眶泛紅,「唔知會唔會再有呢啲機會。」

舊日美好的日常,只能靠幻想回味,卻愈想愈苦澀。

這一個多月,陳珏明不時無故會哭,「無啦啦坐車喺度喊,坐喺廳度又喊,睇下同事訪問,諗下以前啲嘢又喊。而我知道,唔止我一個係咁。」他形容,這種傷心「慘過失戀」,「冇咗一個戀人,你知仲有機會,或者有第二次。同埋而家你係硬食,你唔知自己錯乜,亦無徵兆可言。你覺得件事唔應該發生。」

遺憾的是,失去已成定局,只能接受。要接受事情已發生,也要接受,其實自己很無力,「原來要接受自己無任何嘢可以做,都係一件好難嘅事。」

蘋果最後一夜,陳珏明(右一)與林文宗(左二)等一起為最後一份報紙「埋版」。鄭啟智攝

另尋他路

今年七一,陳珏明來了一場自我療傷的療程。15年來首個沒有記者身份的七一,不能採訪,沒有遊行,他便與友人一起,徒步繞著香港走了71公里,由荃灣起步,途經屯門、元朗、錦田、大埔、科學園、大圍,再接回荃灣,連同吃飯休息時間,用上逾23小時。

「覺得好需要一個self therapy。行呢段路、畀自己受苦,係一種方式。」路程中,所做的事就是用雙腳一直走,思緒漂浮。人有所思,路上經歷都似是有意回應著自己。

平日駕車經過的路,換成徒步。路途上有時以手機地圖找路時,會自動顯示駕駛時間,令他們一時誤看,要手動改回顯示步行時間。陳珏明反思:當以慣常方式完成的路途,突然有天「此路不通」,要改以其他方式完成,如何是好?他發現答案原來很平常,「就是如果想繼續到達終點,那便要尋路、走路,一步一步前走就是,未必一定可以走到終點,但一定更接近。」

蘋果記者身份就此暫別,此路不通。陳珏明便另尋他路,用別的方式,繼續做記者。

今年七一,陳珏明與友人一起徒步走了71公里。受訪者提供

不甘心

陳珏明屬於業內頂尖的那批記者。03年社科畢業後,做過《星島》、《壹週刊》、《東周刊》、《信報》、《852郵報》、《香港01》,曾獲不少新聞獎項。2019年3月加入《蘋果》,任職首席記者。離開蘋果後,他沒有找過工作。因為他覺得傳媒行業空間有限,而僅餘較有自主空間的傳媒機構,大多資源緊絀,較難應付像他這樣年資的記者,「寧願佢請三個前線啲嘅記者,更切合佢哋當刻需要嘅嘢。」他也沒想過轉行,因為覺得自己做記者的經驗及能力,理應要繼續貢獻社會,「因為做記者唔係純粹personal嘅志業。記者要做得好份工,係要對個社會有好處。」

蘋果停刊後兩日,陳珏明就在FB開了「記者 陳珏明」的專頁,寫專訪報道、時事評論。短短一個月,已有近1.6萬人讚好。已發佈的報道,包括專訪新上任的記協主席陳朗昇、辭職區議員等,也有報道法庭新聞。

不過,始終並非全職記者的身份,實際上做起來,無論是資源還是身位,都有限制。

早前高官違反限聚令聚餐,政府一直未有清楚回應質疑。陳珏明在FB列出應向入境處及海關追問的十條問題,不過那時他已非《蘋果》記者,沒有身位向有關部門追問。沒有記者證的分別還有,到法庭聽審,也不能再排記者隊,要早早到場排公眾席;七一當天也不敢出去採訪,否則很可能會被發限聚令告票。以往《蘋果》就著新聞事件,找官方以外各方說法,提供批判性思考角度的報道,亦很難以獨立記者的身份製作。

再來就是時間。以前是全職記者,上班時可以用上10多個小時仔細鑽研新聞;但現在就算想做,也未必可以瞓身,「好似陳茂波嗰日話要查壹傳媒,咁即時要睇公司條例、公司上市文件資料。但係in the meantime我係去緊買奶粉。」

陳珏明說,現在做的,大約只有以前的十分一也不夠,「同以前完全冇得比,以前真係完全做緊新聞嘅工作,而家只係想繼續做新聞工作。」

除此之外,繼續做記者,亦要面對一定風險。陳珏明的兒子半年前才出生,仔細老婆嫩,很多朋友勸他要低調。他在蘋果事件後,也自覺留下了陰影,「可能我軟弱……你會好睇唔起自己,又覺得唔可以唔諗。個風險就係,你唔知個風險喺邊。起碼你話我知(蘋果)衰咗啲乜,但到而家都見唔到有咩真憑實據話衰啲乜嘢。」

眼見《蘋果》死得不明不白,陳珏明覺得很不甘心,於是才開設專頁,「棟個Page出嚟,起碼迫我自己繼續做呢件事。」

點解蘋果會冇咗?

這股不甘心,也是前港聞專題記者梁嘉麗開FB Page繼續報道的動力。

梁嘉麗在《蘋果》停運翌日便開FB專頁,希望繼續報道。鄭靖而攝

《蘋果》停刊後翌日,她就開了FB專頁「記者 梁嘉麗」。停運來得太突然,她有些報道還來不及刊登,又不想石沉大海,於是就開專頁刊登文章。後來又做了些報道,採訪過「黃報販」貞姐、7.21與林卓廷等人一同被控暴動的青年、因阻差辦公被囚8個月的社工劉家棟等,平均一個星期在專頁刊登一、兩篇報道。專頁至今有逾二萬個讚好。

梁嘉麗04年中大社會學畢業,畢業後做過智庫研究員、Marketing,後來想試試做記者,做過《虎報》、《U Magazine》、《明周》等多份報紙雜誌的文化版。做了近11年,自覺進入平台期,一度轉職畫廊,最後還是覺得不習慣,2018年加入《蘋果》,首度涉足港聞版,做人物、社會時事政策有關的專題。

離開《蘋果》後,梁嘉麗未有想過轉行,因為她自覺未算手停口停,也因為有某份執著,覺得職業必須是她喜歡做的事,而記者就是她的志業,「點都會係我生命裏其中一部分,只係會否轉形式,例如slash咁做。」

有蘋果人離開崗位後,頓感失落,梁嘉麗說情緒未有特別大影響,笑說:「可能我夠老。我嘅attachment唔係呢間公司,反而令我覺得好有歸屬感嘅係個價值或者人本身,個共同體嘅感覺好強烈。大家打工,唔只係打工,係有同一個理念、一齊經歷某啲嘢,係唔捨得呢個。」

另一種遺留下來的情緒,是不甘。

「一啲人令一間公司唔能夠繼續營運。如果我覺得佢哋其實係jusify唔到嘅時候,呢個反而係我嘅動力。我覺得呢件事唔公義,我就要用更多力量去對抗呢種不公不義,所以咁快drive到我繼續做訪問。重點唔係我掛住蘋果、要延續蘋果精神,而係我會不斷問:點解蘋果會冇咗?係邊個令到而家成個傳媒生態咁樣?邊個令好多人唔能夠留喺這行?新聞行業一潭死水,係邊個造成?」

政權用盡各種辦法滅聲,咁我就繼續發聲。佢令一間公司冇咗好容易,要令我死都好容易。但一日我唔死,我一日都可以做緊我做嘅事。

繼續報道

想繼續做記者,但聽聞大部分報紙不會請《蘋果》記者,於是她就試試做獨立記者,「我唔知條路係點。但如果你繼續留喺呢行,呢個係某種、甚至唯一嘅生存辦法。」

她在反修例時期曾開設「文字記者 梁嘉麗」FB專頁,寫一些報紙未及容納的現場觀察、小故事,後來在國安法前關閉專頁。在離開《蘋果》後,她便再次以開page的形式繼續報道。至於報道的類型,她想繼續做關於社會運動的故事。

「原來有啲堅持係重要,哪怕係你覺得好cliche。」蘋果時期,總有些每年必做的題目,例如六四、七一,以前她會覺得:「又做?」但現在發現,原來很重要,「當你冇咗(蘋果)嘅時候,冇乜人再報七一幾多周年。7.21兩周年,除咗立場或者你哋會寫之外,真係冇喎。」她亦想繼續寫社運人士的故事,「係好老土嘅莫失莫忘。佢(政權)最驚傳媒remind個歷史,要拒絕遺忘。」

想持續地做,就要有營運模式。梁嘉麗約三周前開設了patreon,目前頻道有147名會員,反應不錯。不過與以往全職收入當然尚有段距離,她現在不時幫人占卜,閒時再接文字工作freelance,拼湊生活費。以patreon繼續做獨立記者是否可行?她覺得,現時讀者都在找新的媒體內容,如果認為頻道能提供合適的資訊,大都願意付費支持。但她也不知道這個模式是否可以持續,「開始唔難,要substainable先難。唔知,可能半年後唔work,試咗先。」

真誠磊落地生活

在肅殺的局勢下,繼續報道,有一定風險。梁嘉麗反而覺得,紅線其實到處都有,避不來,「假設我轉行唱歌,唱咗某啲歌,咁又係避唔到。好似黃耀明唱首歌,都被人拉(註:歌手黃耀明早前被廉署起訴,及後獲撤控)。但我又覺得,如果你好多嘢都係好恐懼嘅話,就算你做咩,你都會好驚。」

外面的人不斷跟她說:「你蘋果記者呀?走喇,唔好留喺香港喇」、「你做記者呀?唔好留喺呢行喇,危險啊。」她身處於恐懼的中央:老闆、身邊同事相繼被捕;寫報道時想找人評論幾句,卻發現很多議員政治人物已在獄中。

當恐懼太貼身時,她反而不是太驚。猶如颱風,周邊風雨交加,風眼下卻是一片平靜。「亦可能係你唔係太驚,你先會留喺風眼。留得低,就知大約會係點,有心理準備。知道之後,都知係避無可避,冇得驚,只能夠繼續做覺得正確的事。」

覺得能承受這個風險,梁嘉麗說,很大原因可能是因為她沒家累,未結婚亦沒有子女;也因為驚都冇用,「如果佢真係要秋後算帳,就算我而家揸的士,佢都可以摷返19年寫過嘅文,咪一樣避唔到。唔係特登要去衝擊紅線,都係照常報道。」

「真誠磊落咁生活,都好重要。過得人過得自己,我只係採訪報道,光明磊落。」

蘋果日報走了26年,個多月前走進最終章。資料圖片

狹縫生長

陳珏明在蘋果停刊前後做過幾個訪問,都提到他要繼續做記者。他笑言,當時是「講大咗」、「派下志氣Bite」:「我好鍾意做記者,都好想繼續做記者。但我講呢句說話嘅時候,我冇諗點樣令呢件事發生,所以開個page先。」

實情是,他還未想好前路要如何。目前開page寫報道,是沒有收入,他亦認為港聞與娛樂、飲食等運作模式不同,很難找贊助或廣告,patreon的市場亦太飽和,難以持續。

他亦常常與舊同事度橋,想想有何新的方法,可以令記者這個行業有新的出路:建立新的平台集合不同記者的報道?研發訂閱報道專用的加密貨幣?甚至想過,將每日新聞製成一份報刊,再研發一部影印機,由市民掃瞄QR Code自助式列印。但每個方法,不是門檻太高,就是風險太高,都難以實行。

「可以點?無答案。」

但他仍希望試試,「如果100個方法唔work,咪諗第101個。要接受我哋而家身位,可能係做一件絕對唔會成功,不過仍要繼續做嘅事。」

這一切的動力,都是出於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與近千名同事,突然失去工作的傳媒機構;不甘心一家26年的傳媒機構,毀於一旦。「真係好唔甘心。我送Food Panda都好,都要繼續保留我記者的身份。」

希望同香港人一齊行呢條路。如果我唔係做記者,我都唔知用咩身份繼續行落去。而家唯一可以做嘅,就係建構公民社會。而傳媒係有好重要嘅角色同身份。

傳媒空間往後只會日漸收窄,「成個客觀環境好壞,我哋而家係處於一個好狹窄的狹縫。」但陳珏明想起七一徒步之旅的其中一幕:他與友人坐在路邊休息,看到一棵約一米高的灌木,就在路邊一道罅隙之中長出來。

「我當下真係喺度諗:係囉,喺條罅度,都阻唔到佢生到一棵茁壯嘅植物。」

所以條狹縫再細,唔代表剝奪咗我哋嘅生命力。我哋而家講,一個蘋果死了,落在地上,就算落在狹縫中間、喺黑夜裏面,佢都仍然可以發芽生長。

但在這時勢做記者,真的可以猶如這棵灌木般頑強生長?他頓了一會,「香港當下係需要記者,需要好嘅記者守護住呢啲崗位。呢個時代更需要記者。可能我哋做嘅事好微小或者冇用,但仍然需要我哋。」

環境很差,但陳珏明說:「呢個時代更需要記者。」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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