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通知家人,甚至沒有告訴議助,半年前,還是屯門區議員的李家偉,一個人隻身離開香港。住過「家長屋」、寄宿過朋友家、也租過……
我覺得很多改變在香港發生先有用,很多人去外國想打好國際線,在外國改變香港,但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去了外國,你的影響力只會愈來愈少,能夠改變的也只會愈來愈少。離開香港後,我們最多只能看直播,很無力。對不起,是我們走了,無法完成很多心中所想。

沒有通知家人,甚至沒有告訴議助,半年前,還是屯門區議員的李家偉,一個人隻身離開香港。住過「家長屋」、寄宿過朋友家、也租過Airbnb,半年間搬過八至九次,如像一個飄泊的異鄉人。選擇離開,他承認自己懦弱;面對戰友,他感到內疚;對於留下來的人,他想說句對不起。

遠走高飛,看似自由奢侈,但寄人籬下的生活,其實沒有太多主導權,反過來這份矛盾或許是留下來的人無法體會的滋味。「特別是很多手足很年輕、沒有收入、沒有儲蓄,要求別人給地方住的時候,他們很自然會面對這些困境。」

昔日棄筆從政、棄席離港,今日他希望重操故業,籌組一個平台紀錄移英港人的故事。「我們是習慣說故事的人,可否建立平台,讓大家寫到想寫的故事?又或香港無平台夠膽寫的故事,可否在我們這邊出呢?」人在異地,仍有抱負盼望實踐。

初選案令他反思,「我自己坐監幫到整個公民社會有多少?是否就只有這個出路?」

「我自己坐監,幫到公民社會多少?」

「有無諗過離開香港?諗係有諗過嘅,但真係畀唔到答案自己。你問我留低可以做到啲乜?我真係諗唔到,但你話走,我又真係好唔捨得喎。因為香港幾差都好,佢都係我屋企,就好似老豆教仔咁,無論個仔幾差,你都唔會捨得拋低佢,唔理佢一樣。」去年12月,李家偉還是屯門富新區議員,當時他向眾新聞說過這番話。

李家偉有份籌組「公民議政平台」,曾報名參選立法會「區一」議席,也簽過「墨落無悔」聲明,但昔日簽過這份聲明的人,今日有一半已經身陷囹圄。他表明不宣誓、不辭職,但最後今年3月低調離開香港,直至7月才對外公布,同時因為連續四個月沒有開會,而喪失區議員資格。

這個離開的故事,要由去年11月說起。在立法會民主派總辭後,他著手籌組「公民議政平台」,但開始懷疑被人跟蹤,「住所樓下長期有架車,無法分辨是國安還是警察,每日定時定候就有一架車停泊,有無咁啱?」他認為這是一個很大的訊號,到後來表明不宣誓不辭職,更在街上發現有人跟著,「做到很出面」令他意識到離開的可能。

但真正出現離開的想法,是「106大抓捕」之後。今年1月6日,國安處以涉嫌顛覆國家政權,拘捕53名參與民主派初選的人,橫跨學者、律師、傳統政黨、新派素人,其中47人在「2.28」被正式落案起訴,律政司反對眾人保釋,逾一半人還柙至今。他有去旁聽,也有留意律師間的博奕,形容初選案對他的影響很大:

無錯,我有預備坐監的決心,但我更加擔心入咗去坐,影響唔到啲乜,對大家來說可能只係多咗一個數字,但如果想實質對社會、對整場抗爭做得更多的話,是否就只有這個出路?

「我覺得初選47人案很明確告訴大家,反抗的人留下來會面對怎樣結果:不是被捕,就是流亡。當然由參選開始,決定將人生貢獻給這場運動時,我已經了解,但當我有得揀離開還是留下時,都會諗點樣先可以做得更多。我會諗,我自己坐監幫到整個公民社會有多少?當然不代表我離開香港後,就可以做到很多、即刻改變世界、香港就會光復。」

3月,他離開香港。

去年7月民主派初選,李家偉為王百羽站台宣傳,如今王百羽身陷牢獄。

「我覺得,有得選擇是奢侈」

「嗰下好直接覺得自己係懦弱,會感到矛盾,係啊,我好想再做多啲嘢,但到底我能否真的做到?我會否獅子開大口?最後其實做不了?特別我們是被選出來的人,大家希望我們帶來改變,我覺得自己有負大家的寄望;明明跟自己一樣的人、一齊宣布參選立法會的戰友,他們無得揀要坐監,但我有得揀,好奢侈、好內疚。」一連串的問題,縈繞著由香港飛往英國那14個小時裏,幾乎沒睡過,那份自我質疑,煎熬磨人,對著陸之後的未來,也沒有概念。

走得突然又低調,沒有通知家人,就連議辦的戰友都不知情。「大家都會有種感覺,李家偉可能會走、可能會突然不見,但未必知他最後的決定——走不走?幾時走?」直至今年7月,他才正式公布自己身處海外,但未有提及具體地方,議助回他一句「妖估到你啦!」事後身邊的朋友叮囑他要好好照顧自己,即使身在牢獄的朋友也著他不用擔心,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留下來的人比離開的人,看得更豁達。

李家偉不是一個很「黏家」的人,一家人的關係也不是樂也融融十分親密那種。當選區議員後,他獨自搬出來居住,幾乎一個月才與家人碰面一兩次。父母無要求子女照顧,但他始終覺得自己無盡好道義,想起「紅白二事」回不了香港,都會覺得內疚和悔意。「那種遺憾是,日後無法參與開心的、不開心的事,他們在香港的故事,會少了我。」

一個同樣已經離開香港、無法無憂無慮再返港的好友,曾經跟他傾訴,坦言「流亡係無咩人會面對到嘅情況,歷史上太少人面對,呢個過程好孤獨,每個人嘅故事都唔同,會唔開心、會迷惘、會不知所措,就算別人明白,其實都幫唔到你好多。」但是這個「圍爐」讓彼此明白,灰心喪氣未必幫到件事,唯有做好自己,過程是一種修行。

「大家都會有種感覺,李家偉可能會走、可能會突然不見,但未必知他最後的決定。」李家偉Facebook圖片

「嗰刻真係好似區佬」

抵達英國後,他最初入住「家長屋」跟其他流亡港人一同寄人籬下,每隔一兩個月再搬到另一間「家長屋」,之後去過朋友家借宿,也租過Airbnb自己住,短短半年間已經搬遷近八至九次,就像一個飄泊的異鄉人。他在這段時間,認識了很多有共同經歷的香港人,「他們本身無名無姓,是大眾不知道的流亡手足,認識到他們,了解到他們的想法、流亡的生活,嗰刻就真係好似區佬,我真係過緊他們的生活、體驗緊他們的奔波、了解到他們遇到的不幸,有幾令他們受傷。」

他說,曾經住過一間「家長屋」,對方希望入住的港人能夠為當地的政治人物站台,尤其是有區議員身份的李家偉,但他們覺得不太認識當地的政治人物,又或未必真正支持對方。這份猶疑和卻步,令對方質疑他們是否仍能繼續推動抗爭,彼此的期望與落差,最終也讓他們搬走了。

他形容就像「人球」一樣,有種被踢來踢去的感覺:

寄人籬下可能會覺得有拖欠,但我覺得最重要是要知道,接受別人幫助時,是否需要回報別人?而自己又是否願意回報別人?因為我當時就是不知道,後來附加條件時,我就是做不到,最後不歡而散。

「特別是很多手足很年輕、沒有收入、沒有儲蓄,要求別人給地方住的時候,他們很自然會面對這些困境。」當異鄉人再無身份,昔日的光環洗盡,還有沒有人願意無條件地付出,就像當日在街頭互不相識的彼此,願意無私地互相守望?

不過,他強調大部分「家長」都是出於善心,他入住過的地方其實環境也很不錯。

未竟之志

「可以做到啲乜?」是他來到英國半年以來,一直尋找的答案。他說,初到埗時沒有遇到很多香港人,但看著香港禁止六四集會、禁止七一遊行、甚至停運《蘋果日報》後,明顯地愈來愈多香港人前往英國。「各行各業都來了,大家有很多專業能力,但兩地講求的技能不同,逼於無奈都要降低自己的要求,有人未必能做回教師,我又未必能做回記者,但是否我們的才能就無咗?無辦法可以再發揮呢?我覺得不應該浪費。」

讀過新聞系、做過港聞記者一兩年,他想在英國建立一個記者的平台,移居英國的香港人正在想甚麼?對於重回香港有甚麼想法?都是他想聆聽的故事。「我們是習慣說故事的人,我們可否建立平台,讓大家寫到想寫的故事?又或在香港無平台夠膽出的故事,可否在我們這邊出呢?」

英國政府今年第二季斥資4,300萬英鎊,折合約4.6億港元,推出「香港英國歡迎計劃」(Hong Kong UK welcome programme)協助香港新移民融入英國社區,包括設立網上迎新中心、資助港人住屋開支、報讀英語課程,並會在當地學校開辦課程,教導學生香港及英國的歷史聯系。

李家偉亦希望籌組一個組織,凝聚更多有專業能力的人在英國發揮影響力,不再讓親中團體、支持國安法的團體,在香港議題上取得好處。他指,親中團體也會向英國政府申請撥款舉辦活動,但「點解英國有咁多香港人?咪因為國安法囉,那些團體正正就是支持國安法。」

昔日一同參選、一同做區、一同希望帶來改變的戰友。李家偉Facebook圖片

《真情》第二季

英國港僑協會最近發現,英國房屋、社區及地方政府事務部負責處理BNO政策的跨部門協調委員會,其中一個會議的成員名單,出現「親共華僑團體」人員。協會指,該團體曾登報公開支持港區國安法及愛國者治港,與BNO簽證政策的初衷背道而馳。

倫敦市獲得90萬英鎊協助港人融入社區,倫敦市長簡世德上月向眾新聞表示,會與多個港人組織合作,討論如何從房屋、教育及就業支援港人。對於這筆錢最終會落入親中團體手上,他當時表明,市政廳會監察審批過程,確保沒有任何資源不公的情況,同時會了解團體對中國的立場。

在英國,有沒有路線之爭?李家偉坦言都會聽到很多拗撬,「當年在香港發生過的、本土和泛民之間的拗撬,好似上演《真情》,在香港已經做完一次又一次,誰知在英國開第二季。不是說好了兄弟爬山嗎?」他舉例說,抗爭者和「家長」對資源的運用、對當地政治環境的判斷有不同看法,有時大家都不體諒大家,但本身件事並沒有所謂的對或錯。

他相信很多時大家都是出於好意,無非都是想幫香港人,但需要時間磨合,也令他反思愈來愈多人來到英國,能否有機制可以令大家溝通得更好?到頭來,他未必想籌組一個組織,而是想統籌現有的資源,協調得更好,「濕X啲講,就是民陣咁,我希望有個咁嘅角色統籌下英國嘅事。」

那不就是,他當初在香港想做的議政平台?今天在異地,他仍冀望一圓未竟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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