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面孔被關進牆內,這次輪到鄒幸彤。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今年七一前夕再被捕,被指涉撰文呼籲巿民參與六四集會,首……

這年頭,牢獄與我們的距離已不如以往想像般遠。要如何度過牆內的日子,也許是一場修煉。

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面孔被關進牆內,這次輪到鄒幸彤。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今年七一前夕再被捕,被指涉撰文呼籲巿民參與六四集會,首次還柙懲教所,在所中度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至月初獲准保釋。

牆外的人幻想,獄中的生活定必苦不堪言。肉身被囚禁,自由受限,自然是苦。但靈魂思想無法被囚禁,鄒幸彤就用她古靈精怪的想法,苦中作樂:吃得簡陋,她想像口裡吃的眉豆粥是電視看過的魚生飯;薄木板床睡得她腰骨痛,她想著長遠對腰骨應該更好;囚室炎熱,起床有時睡衣被汗水浸透,她就當是把身體當成溫度計,體會溫度變化。

這種心態,一來是她慣了用這「癲癲得得」的態度面對荒謬,二來也是希望不要傳遞恐懼,「佢拉人封艇係對社會嘅恐嚇。如果你唔當佢係一回事,咁大家可能唔會覺得咁驚。」

即使身處獄中,她也繼續透過寫信參與公民社會的討論,是出於對牆外仍不斷發生的打壓感到焦躁,急於想做點事;也因為她覺得,坐監不應是終點,抗爭仍可繼續,「點樣令牢獄呢樣嘢唔會令你個運動者死咗,係一入去第一件要解答嘅事。坐監仍然有要發聲嘅位。只要你個心係喺每個位置都繼續抗爭的話,不論你係坐緊又好,喺出面、喺海外都好,都有可以做嘢嘅位。」

大欖懲教所位於屯門大欖涌,坐落在山中,位置偏遠。鄒幸彤以往很常來,大多是以大律師身份作公務探訪。以還柙人士的身份入住,倒是頭一回。

她在大欖住過幾個倉,有些倉向海,鐵欄以外數米的走廊有幾扇窗,可以望到外面一棵大樹,黃昏時樹後有晚霞襯托,畫面頗美。到天台操場放風時,可以看到旁邊座落山中的水壩,這天在記者邀請下,鄒幸彤終可親身走一遍水壩。換個角度,從鐵窗外回望這囚禁她一個多月的地方。

「癲癲得得」應對 拒散播恐懼

鄒幸彤今年兩度被捕,第一次為六四前夕,被扣留逾30小時後獲保釋。她所涉的去年六四集會案預計11月開審,原以為自由的日子還有數個月。豈料7月1日前夕再度被捕,且不獲保釋,令她有點措手不及,「因為七一好似唔係特別關我事,我嘅議題好窄,主要係六四、中國人權,所以冇諗過七一會咁樣郁手。」

正當大家正錯愕她被捕,為她感到不忿之際,她在羈留室寫出來的第一則訊息卻是說:「一回到熟悉的2號臭格,竟然已經有三張毯子等著我了,還連床都鋪好了,枕頭都疊好了呢~警署的服務真貼心。」

鄒幸彤被囚後,Facebook仍不斷有更新,是她在獄中傳話出來,由朋友代為發表。每每見到她還柙期間寫的帖文,總被她的奇思怪想逗笑,又不禁佩服她的樂觀。她說,獄中沒消遣時,會將被舖摺成豆腐,碰巧小時候養的電子寵物「豆腐」,可想像被舖是寵物;看著電視上的火炙三文魚壽司,想像口裡吃的眉豆粥是美味的魚生飯。

瑣事也可成樂事,例如愛貓的她在所中遇到貓、發現法庭的毛毯竟有可愛的粉紅色綑邊,也可成為快樂來源。即使是苦事,也被她說得雲淡風輕:薄木板床睡得她腰骨痛,她想著古人都是這麼睡過來,長遠來說應對腰骨更好;囚室炎熱,早上起床有時睡衣被汗水浸透,她就當是把身體當成溫度計,體會溫度變化。

以這種苦中作樂式應對,她笑說,一來是她本來遇著這些事,都會以「癲癲得得」的態度應對,「我覺得我哋一定要用啲幽默感,去面對而家好荒謬嘅世界,你下下都苦哈哈同佢講道理,會將自己苦死。尤其我覺得呢個係長期作戰嚟,你係要調適到一種心態係,可以長期抵抗出面嘅荒謬,而唔係畀佢打沉自己。」

二來是她有意識地覺得,不要傳遞恐懼,「佢拉人封艇係恐嚇嚟,唔係對你自己嘅恐嚇,係對社會嘅恐嚇。你想減低呢種恐怖,就係你自己點樣反應。如果你唔當佢一回事,咁大家可能唔會覺得咁驚;如果你好當佢一回事,突然間靜晒,大家又為你擔心,自己又驚埋一份。」

我覺得自己有多少責任同位置,去喺公眾層面抵抗呢種恐懼。既然我都唔係咁當一回事,咪將呢啲嘢都公開出去,等大家見到,唔係咁大不了嘅事嚟,應付到嘅。

寫下這些,也是她希望為當下的自己「立此存照」。她怕被囚幾年後,或會被牢獄所改變,可能是被馴服到習慣性服從,可能是鬥志被消磨。至少記下此刻的想法,可以讓她記起此時的她,想起自己是如何走過來。

縱然她樂天面對,但獄中環境始終不如外頭舒適,睡木板床、沒冷氣、吃著像紙碎的肉粒,也是真的,而且無法隨時見到親友,有沒有時刻覺得很難捱?

她想了想,說:「又真係冇……」她說,她在裡面算是「資產階級」,有人在外入物資給她,亦常有人探訪,相對其他囚友來說,日子算不上很難捱,「尤其你見到啲比你狀態更差嘅人,例如外籍姐姐,成個月都唔會有人嚟探,你有咩身份同資格去呻?你已經咁好彩。」

她熟悉中國政治犯的情況,覺得對比起來,香港的監獄還未及那種差。她也自覺對生活的要求低,與囚友相處也沒有問題。只是不多不少也感受到懲教對政治犯的「特別關注」,同一件事其他囚犯做,可能可以「隻眼開隻眼閉」,但對政治犯就會較為嚴格。

這段還柙生活,標誌著她人生轉折點的開始。她今年六四案10月開審,現在獲保釋,其實只是短暫的過渡期,讓她安排各樣事項,漸漸脫離大律師的生活,準備入獄。樂天的她總找到事情感恩,「某程度上覺得我幸運嘅,坐(牢)呢樣嘢我避免唔到,但而家有個少少嘅短期預習,大概知外面支援安排點樣準備好啲。」

這次入獄,她視之為一場修煉,除了是為之後入獄預習,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也未有歇息,繼續堅持做應做的事,也嘗試發掘這段經歷的意義。

經歷一個多月的還柙日子後,再次來到大欖懲教所外的山上。談及牆內生活,鄒幸彤仍是一派樂天的模樣。張凱傑攝

堅持申請保釋 拒被禁言

鄒幸彤還柙期間,每周向裁判法院提出保釋覆核,三次都被駁回,月初向高等法院申請保釋終獲批准。被告在提堂後若被拒保釋,仍有8日保釋覆核權,每8日可要求裁判官考慮其保釋覆核申請。不過,卻並非每個人都會運用此權利。

每次要由收柙所到法院上庭,要經過一連串步驟:先要做一次脫衣搜身、收拾帶走所有物品供檢查,再由囚車送往法院。無論何時上庭,都要7時多坐囚車出發,如果是下午上庭,就要由早上一直乾等到下午,最後要到傍晚才由囚車送返懲教所,之後還要分別再在法庭及懲教所搜身、檢查物品。返懲教所後還要「隔渣」,即在「隔離倉」隔離兩至三日,不可出飯堂吃飯、不可到公共地方看電視看書,而且還特別熱……總括而言,是個很麻煩的過程。

然而還柙期間,她每周都要走一次這個程序。也是她的硬頸性格作祟,「對我嚟講唔係承受唔到嘅嘢。係煩啫,咪執下嘢。出嚟係為咗講返8日保釋,我覺得我嘅案件,從法律分析嘅角度,點都唔應該還柙,咁我就繼續去做。」

雖然堅持每周申請保釋,但她其實打定輸數,「作為律師,覺得法律上應該要有(保釋)。但你又覺得而家嘅社會政治環境,好似好多時唔畀你,你都奈佢唔何。」即使機會渺茫,但她覺得道理在她那邊,堅持仍要保留這權利。

現時政治人物要獲保釋殊不容易,有時為增加獲保釋的權利,被迫要在言論上作出讓步。「有人同我講過,你如果真係想保釋,你就畀多啲條件啦,唔好上FB講嘢、接受採訪。我係講得好清楚,係絕對唔接受呢啲條件。」

「因為我覺得保釋唔應該係咁。」她理直氣壯反問:「點解要我用限制言論自由,嚟交換人身自由?咁樣嘅自由唔係自由,我拒絕。就算我喺入面坐緊,我都依然有我嘅言論自由,點解我出到嚟反而冇?同埋我覺得唔啱,保釋唔應該攞呢啲嘢嚟交換,你係未畀人定罪,咁點解要限制我,唔畀我講嘢?」

雖然麻煩,但每次出庭可以見到聲援的親友市民,對她而言也是一種力量。

你會冇咁孤單。你每出一次,見到呢啲朋友,都會確認一次自己做緊啲咩,係畀自己打氣嘅過程嚟。喺入面你最驚就係成個世界變得太快,你所堅持嘅嘢,出面其實係零反應。起碼你見到運動係仲有人喺度撐住,你會覺得係打到氣。

鄒幸彤8月5日獲准保釋後接受在場記者訪問:

聽囚友故事 見識另一種社會

西西弗斯每天重重複複地推石頭,旁人看來是受苦。但倘若他在推石頭的過程之中,找到一些意義?

這一個多月的還柙經驗,猶如開了一道門,讓鄒幸彤見識了一個新的世界。獄中猶如另一種社會,裡面有她很多平時很少接觸的人。她以囚友的身份,聆聽他們的故事,「只要願意聽,就會有好多人想講。」有些人本身因殘疾被歧視、有些人語言不通,要溝通得花上很大功夫,「真係一直都冇人聽佢講嘢,出面冇,入到嚟都冇。有隻耳仔畀佢聽,佢就會滔滔不盡,成個人生都講晒畀你聽。」

她聽到很多人遭遇不公平的故事,令她對司法制度反思,「你會覺得,我哋一直捧得好勁嘅法治,可能對於中產、識字嘅人,係還可以啦,如果唔計政治嘢的話。但其實困係入面最多嘅,就係嗰啲讀書唔多、屋企環境唔好嘅人,你畀本在囚人士手冊佢,佢係睇唔明嘅。嗰啲人完全係有冤無路訴。」

既然牢獄不可避免,她希望可找到當中的意義。「其實你入面冇咩嘢做,如果你要完完整整咁過渡監獄生活,你係要中間搵到你可以做嘅嘢、搵到你嘅意義。」其中一樣,就是去了解在法律制度下被關起來的,到底是甚麼人,「對了解而家社會制度,係難得嘅機會,咁當然要用盡佢。其二都是簡單地諗,未必幫到佢哋幾多,但起碼畀到佢哋少少支持,對佢可能少少鼓勵,何樂而不為?」

獄中瘋狂寫文 回應沉寂公民社會

鄒幸彤雖身在獄中,其Facebook卻不時有更新,寫獄中點滴,也寫對社會時事的回應,例如堅持申請保釋的原因、唐英傑案的雜感等。很多人佩服她的硬淨,適應良好。她卻自覺並非特別冷靜,而是走向另一個極端,有點過份亢奮。

鄒幸彤在大欖的一個多月,香港變了許多:民陣、教協等民間組織解散、港大評議會風波等,加上民間社會討論的沉寂,令她有點焦急,「你直接參與又參與唔到。你不停嘅拷問就係:你入咗去仲可以做啲咩嘢。嗰種覺得一定要做啲嘢嘅嗰種狀態,係有D over 嘅。覺得要寫多啲,唔好畀佢咁靜,盡一分力。」

因為我覺得其中一個咁靜嘅原因,係好多人畀人拉咗,咁入咗去就出唔到聲。但呢個其實有個跳躍㗎嘛,係咪入咗去就出唔到聲?咁我自己咪試下,係咪入咗去都可以講到嘢、都可以參與討論。佢拉人呢個動作想達到好多目的:打散你組織、令你出唔到聲、令你喺公共空間消失。物理上嘅我反抗唔到,但其他方面我咪盡量反抗。

她的反抗,就是不停地寫。尤其是頭兩、三個星期,她很急切地想寫東西出來,「覺得唔寫就冇架㗎喇。日日見到新聞,區議員又DQ,邊度又冚咗檔嘢,又喺度鬧港大。會覺得可能入面寫嘢嘅空間,都可能會冇埋,咁就要趁仲有嘅時候狂寫。而家諗返轉頭,係有少少不理性嘅判斷。」

鄒幸彤覺得,被捕其中一個目的是希望她在公共空間消失,她便以寫文的形式對抗。張凱傑攝

被囚牆內,肉體上的適應她沒大問題,反倒是那種很想做點事的心態,急需找個出口。她覺得,不停地寫,就是一種適應轉變的方式。「你入咗去之後,仲係好著急要搵自己喺呢場運動入面嘅位置,就將佢寄託咗喺寫嘢嗰度。」

現在回想,她覺得自己當時尚在調整心態,處於不正常的狀態,「有少少唔係好正常嘅狀態。我平時喺出面都唔係一個狂寫文狂講嘢嘅人嚟。嗰個係有啲調整期,就係你物理上入咗去,但你仲係好想參與出面嘅嘢,而文字係你唯一嘅途徑,於是你有種迫切性喺個心入面,不停迫自己要寫嘢。」

迫自己寫文,雖是出於焦躁,但心底裡她也認為,坐監不等如政治參與完結,「而家好多人會覺得坐監係個終點,你坐咗,所有你嘅政治參與就完㗎喇。但我覺得唔係。呢個新時代可能真係十年八載,你不停面對牢獄嘅威脅。點樣令牢獄呢樣嘢唔會令你個運動者死咗,係一入去第一件要解答嘅事。」

坐監仍然有要發聲嘅位,同要做嘅事情。我哋而家去應對政治檢控,仲有好多空間可以做嘢:你點樣去應對一場審訊?佢用呢個平台抹黑你,可唔可以有方法搶返個平台,去講返要講的說話,而唔係捱打呢?呢啲要有人去試,而前提係你畀人告緊,所以每個位置都有嘢做。只要你個心係你喺每個位置都繼續抗爭的話,不論你係坐緊又好,喺出面、喺海外又好,都有可以做嘢嘅位。所以我唔覺得坐咗就係抗爭完結,唔係白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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