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繫牆內人 擺脫警二代背景 以釋囚身份成立專頁分享資訊
阿喬(化名)胡亂將三文治塞入口中,準時登上早上8時前往赤柱的小巴。窗外的景色從她身邊飛快地掠過,她將隨身攜帶着的信紙取出,低着頭把握時間寫信,小巴轉彎時的震盪都阻止不了她。窗外陽光明媚,她卻不禁為牆內的友人擔憂,天氣會不會太熱?「晴天好,雨天好,都係諗緊裡面。晴天就會諗裡面會唔會好熱好曬?雨天就會諗裡面會唔會好多飛蟻?」
阿喬是釋囚,正因經歷過,更能明白牆內的心酸;如今處於牆外,她仍心繫牆內的人,更設立有關囚權的社交平台專頁,分享囚友的生活點滴,希望打破那堵資訊不通的高牆。
獄中壓抑自我 戴面具生活
阿喬於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被捕,被控非法集結及藏有攻擊性武器後判囚。入獄前的她在大專院校修讀課程,希望之後能升讀大學。但她被捕後,人生計劃突然被打亂,一切都像被按了暫停鍵,令她只想逃避,遠離人群。
然而,時間在倒數,她惟有收拾心情,上網搜集資料為入獄「做功課」,但當時坊間的囚友支援較少,她只能靠自己摸索,「好多事情自己come up,有咩需要做就自己去做。搵coordinator(聯絡人)安排探訪時間、寫to-do list、交代工作的手尾,仲要在休學前將功課盡量做好」。
懲教expect你坐監真係天生識做犯,以為好似撳個Enter掣就知曬全部規矩。
就算阿喬做好入獄的心理準備,牆內生活遠比她想像中更難熬,「懲教expect你坐監真係天生識做犯,以為好似撳個Enter掣就知曬全部規矩」。獄中的規矩眾多,她感到無所適從,甚至被囚友欺負,試過被人扔掉飯盒,每日只能提心吊膽的生活。阿喬惟有隱藏自己,對他人留有防備,「對住佢哋好攰,真係戴着面具。嗰班人係深不可測,有虐待兒童㗎啦、偷嘢販毒啦」。她不想暴露自己柔弱的一面,哪怕對親友的思念快要將她淹沒,哪怕情緒無比低落,都不敢放聲大哭,僅在監倉裡偷泣過兩次。
「日日喺裡面扮傻、扮開心,其實係想時間快啲過,唔想俾人見到我嘅軟弱,覺得我好恰。」記者追問她不會很辛苦嗎?她無奈地笑一笑,嘆息道:「冇辦法啦,坐監呀嘛。坐監就預作冇得做自己,壓抑住。」
獄中的時間流逝得特別慢,阿喬害怕迷失自己,惟有在還柙時以畫表達感受,她說其中一幅畫最能夠代表她當時的狀態。畫中人疲憊不堪的臉容,下陷的雙眼注視着外界,雙手雙腳像被捆綁住一樣,動彈不得,身體模糊不清。她解釋:「這個其實是我,我只是無意義地存在着。」
沉悶的牆內生活令她覺得當時的自己好像被人圈養,身心都在退化。她在畫中寫下「救我!別忘掉我!」以此向世界呼救,更是警醒自己不要失去自我,「叫自己唔好忘記自己,唔好俾入面嘅環境影響」。
獄中寫信成心靈寄託
失去自由的日子,對於阿喬來說,寫信、畫畫和閱讀成為了精神寄託。每月兩次那短短半小時的探訪是她最期待的時間,亦是她接觸外界的唯一途徑。「好想跟佢哋(探訪者)走,好掛住出面!」但探訪時間有限,阿喬形容每次探訪都像開會,爭取時間交代完正事後,只剩好少時間跟親友話別。
如此之下,信件就成了牆內和外互相盡訴心中情的有用途徑。除了親友的來信,她亦有收到「街信」,即參加「筆友計畫」人士寄來的信,這些信件為她在獄中苦悶的生活帶來一絲解脫。
每一封信都包含了寫信人的心思,有的會在信上繪畫,有的自製猜圖遊戲,或將她喜歡的藝術家作品附寄於信中。其中男朋友的信成為她在囚期間堅持的動力,因為每一封信都勾起她的思念,「當時看到男朋友的信,好想衝出去見佢。佢嘅信,我真係會攬住嚟瞓㗎,如珠如寶」。一有空餘時間阿喬都會回信,甚至寫到手生繭。
她對這些信珍而重之,出獄後用文件夾好好的將之收藏起來。重獲自由的她重看這些信件,感嘆道:「透過寫信令好多關係變得更加牢固,依家都仲keep到,呢場監都叫做有啲意義。」
未入去之前無從入手,只係齋睇(囚權資訊)。今次入到去我當自己係體驗者,出到嚟為大家戴上VR(虛擬實境)眼鏡去體驗「參賽者」(在囚人士)嘅心情 。
大專時,阿喬因為一份功課開始關注囚權,令她發現社會缺乏對囚權的關注及資訊不流通。因此,她視入獄為一次親身體驗牆內世界的機會,出獄後可以向公眾分享經歷。
「未入去之前無從入手,只係齋睇(囚權資訊)。今次入到去我當自己係體驗者,出到嚟為大家戴上VR(虛擬實境)眼鏡去體驗『參賽者』(在囚人士)嘅心情 。」
獲得自由後,她立刻和朋友成立社交平台專頁,分享獄中資訊,例如囚友如何用火柴或筆蓋、外加潤膚油自製「撩耳屎」工具,或是如何利用零食二次加工成創意料理,就連朱古力曲奇、蘿蔔糕等都可製成。她希望能夠打破牆內外資訊的不流通,也藉此令將要被囚人士更了解牆內生活,做好心理準備。
正是在獄中的經歷令阿喬深知信件對囚友的重要,團隊現時不定期舉辦寫信班,呼籲大眾寫信支援在囚人士。她深信信件能給在囚人士帶來溫暖,更能為他們提供娛樂,例如透過寄入網報、網絡迷因(meme),以及「連登討論區」的熱門貼文等,都可以讓在囚人士仍能與外界保持聯繫。此外,阿喬亦幫在囚人士設計手工作品,如木製明信片,並找店舖協助寄賣,將收益用於幫補在囚人士及其家人的開支。
不過,阿喬即使重獲自由,仍然感到被困牆內,只因她無時無刻都心繫獄中的朋友。「晴天好,雨天好,都係諗緊裡面。晴天就會諗裡面會唔會好熱好曬?雨天就會諗裡面會唔會好多飛蟻?」
阿喬每個星期都會去探監,赤柱、羅湖、石壁都會去。容易暈車浪的她,每星期都願意山長水遠去探望朋友,「我坐監時冇人嚟探我都係感到好不安嘅,所以想比安全感佢哋(在囚人士),希望佢哋唔好對世界冇安全感而放棄自己。」
與父政見不合 被逐出家門斷絕關係
我覺得自己係垃圾,做幾多唔同嘅嘢都好,都係被人拋嚟拋去。你都係一個被人斬斷腳嘅雀仔,畀人逼住要走,我都想有屋企呀!
阿喬和家人關係一直緊張,身為警二代的她,早在2014年佔領運動期間就因與父親政見不同而起衝突,父親以「廢青」辱罵她,後來更趕她出家門。
佔領運動是不少香港人的政治啟蒙,阿喬亦不例外,在佔領區留守了約70日。她笑言那些日子打開了她的耳朵,更喚醒了她。運動以清場結束,父親亦以一封信與阿喬斷絕了父女關係。
18歲的她被趕出家門後,開展了流浪的生活,從劏房、唐樓、寄居前任男友家中,到商業大廈、甚至貨倉都是她的住處,七年來換了無數地方。長期的寄人籬下,令她開始懷疑自己,「我覺得自己係垃圾,做幾多唔同嘅嘢都好,都係被人拋嚟拋去。你都係一個被人斬斷腳嘅雀仔,畀人逼住要走,我都想有屋企呀 !」縱使面對獨自生活的壓力,但阿喬從沒後悔離開父親,並堅信這是個正確的選擇,甚至是解脫。
阿喬坦言警二代的身份令她參與反修例運動多了一個動機,亦令她更關注警暴的議題,「我已經係警二代的受害者,所以想出嚟證明」。
問她會否喊罵警察的口號時,她激動地說:「梗係會啦!點解唔會呀?死全家咪死全家囉,佢又唔係我屋企人 !」對於阿喬而言,父親曾是每夜折磨她的夢魘,如今已成為了無關痛癢的陌生人,腦海中父親的模樣已逐漸模糊。
儘管阿喬憎惡自己的父親,卻因警二代的身份重獲應有的權利。在她被捕後因傷心得只顧着大哭,忘記了向看守她的職員提出打電話的權利,到她記起時,職員卻以她錯過了機會而拒絕。沒料到幾分鐘後,職員突然允許她打電話,皆因確認她是警二代。
職員對阿喬說:「我念在你老豆係警察,依家畀你打電話,下次冇呢個機會。」阿喬微揚嘴角帶點不滿道:「我嗰陣時覺得好屈辱!花咗七年時間去擺脫同佢(父親)嘅關係,佢都主動同我脫離呢個關係,最後竟然係受佢咁樣嘅恩惠。」
與父親的糾葛,還有警二代的身份,是阿喬心中難以除掉的一根刺。過去她花了無數日夜擺脫他們,但獄中的經歷令她學會釋懷,與自己妥協。如今的她將這些標籤轉化為克服苦難的信心來源,「警二代身份,仲要坐過監嘅,呢個身份我都可以捱得過,以後冇嘢唔得喎」。
在一切紛擾過後,阿喬只希望能經營好專頁,但是開學在即,加上數份兼職,令她擔憂未能繼續支援囚友,她為此對未來深感迷茫,卻只能見步行步。她寄望自己未來能像美國導演兼藝術家Tim Burton的畫中角色一樣,面對着黑暗未知的世界仍能積極向上,她拿起帶來的圖畫,當中有兩幅同樣繪畫了個人影正在不同的環境中往上爬,她說:「兩幅畫嘅相同之處都係個人,幾辛苦都好啦,都可以向上行,算係喺呢個怪異世界積極嘅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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