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當日因為他被收押,開始留意「筆友計劃」:「就如開了一個新的世界般,原來有班人跟自己一樣,想寫點心意,與手足做筆友。」……

「啪!」洋葱(化名)貼近車身,圍着囚車,摸着車窗拍打,突然車內傳來一下回應。「隔着玻璃,我望不進去,在想是他嗎?有一點點無奈、一點點開心,但送走了他,又有一點點失落。」還未回過神來,一轉綠燈,囚車加油,絕塵而去。
 
當時的他,不獲保釋,即時還押。翌日,洋葱去探訪,二人說起這一幕:「原來他看見我,便大力拍了一下,還給(懲教)職員罵,然後隔着玻璃,他手貼着我的手,覺得好神奇、好surprise(驚喜)。坐下來,他就在哭了。」她像說着很遙遠的從前,倒沒有流淚,只是整個人散發着難言喻的憂鬱。 

擔心執筆忘字,電腦打字列印亦可,寫信師的門檻低,卻能送上無限心意。

緣份的玄妙

經過將近兩年的還押,他終於被判暴動罪成,刑期已定。洋葱說心反而踏實了,至少釋放有期。將來在前方。
 
她不想多提那個他,但二人的相遇,原本機率低於億萬分之一。
 
洋葱自言從前的她是隻「港豬」——不問世事、不看新聞,只追大台劇集;放工約朋友玩樂,亦會相約到深圳吃海底撈。
 
2019年7月21日,她身在日本:「(網上)好多新聞,當時人在外遊,不想理太多,只知道是『大壇嘢』(大事件)。」回港後,洋葱翻看相關報道,逐漸了解這場社運的前因。「返工前、放工後都會『mon住』(留意)消息,投進了事件,邊看邊哭,人愈來愈負面。」朋友勸她暫時不要看,她也覺得情緒好轉:「後來心想,怎可以不看呢,那是與自己相關,自己也是(香港)一分子,他們都這樣了(被捕等等),怎可以給藉口自己逃避呢。」
 
機緣下,洋葱與他相遇,談時事,也談K-Pop、AKB48,最投契是談學外語:「他很喜歡語言,學過德文、法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日文,我也有學法文、日文,有共同興趣,聊起來有共鳴。」他也給了她生活的養份:「以前的自己只會想開心與否,想做不想做,但他看事物比較宏觀、有哲理,會有分析和思考。」受到感染,她不再只每天上班下班:「會思考人生的意義,將來想做甚麼之類,以前不會想這些。」
 
二人相識不久,男友被捕還押,探訪之餘,就靠每日一信,互相關心與支持。「一般情侶拍拖不外乎睇戲食飯,說話會有保留,怕令對方不高興;寫信寫內心,思考比較多,是更深入的交往。」她說有時難免情緒波動,負面情緒寫到信中:「翻看時又會反思自己會否過份了,在信末會補返句『唔好意思』。」她說寫信似是把牆外事帶給牆內的他:「實情是自己得益更多。」
 
天天寫信,都是自己的所見所聞:「這段日子都忽略了自己的生活,只是上班下班,他們說的話題,自己竟然不知道,啓發到要平衡生活。」她會提自己多接收其他資訊,追看韓劇放輕鬆,也提提自己別忘記了笑。
 
之前他長期還押,心總是不踏實,擔心會重判,如今「泊正」(判刑入獄):「知道何時出來,就沒有再刻意想;他固然重要,但反而會擔心,那些無名手足會否無人關心。」 

洋葱手繪漫畫,表達思念的心情,也鼓勵大家寫信給還押及在囚手足。受訪者提供

她說當日因為他被收押,開始留意「筆友計劃」:「就如開了一個新的世界般,原來有班人跟自己一樣,想寫點心意,與手足做筆友。」他們會交流話題,也談談靚信紙:「有心人整合了誰在囚和他們的囚期,又提到哪個手足上庭沒有親友,可以寫信給打氣,那是很warm(窩心)的。」
 
不過,想跟某位手足成為筆友,必須知道其在囚編號。洋葱就曾上演「眾裏尋她」的故事:「覺得他們都為件事在犧牲,為甚麼不去陪伴他們,所以放假會去旁聽、送車。」那天她旁聽女手足的案件,由她自辯。「覺得她很勇敢,對答如流,無論控方怎樣質疑,她都處變不驚,能解釋過程、原因。」
 
判刑後,洋葱想給她寫信打氣:「自己偏心女手足,(相對)還押比例低,她們可能只是上街遊行便被捕,突然來到陌生地方(監倉),總會有點害怕。」她記下女手足全名,希望透過機構協助聯絡家屬,可以把信交到她手:「有時家屬不想身份曝光,而不會尋求任何支援。」多番轉折下,終於成為筆友:「她後來回信說,自己不是特別勇敢,但很感謝我給她寫信,亦因為家人要她低調,我是她唯一的筆友。」
 
隨着囚權機構解散,刻下更見難關重重。洋葱亦不禁想,不知多少在囚手足,因而交不到筆友,連廉價溫暖也無法接收。
 
不過,不靠機構、組織,還是可以自發寫信。除了那個他,洋葱有5位筆友,放工、放假都會輪流寫。「對他們來說,每封信都很珍貴,尤其『泊正』的。我每次都寫很多頁紙,不想筆友覺得我很『行』(例牌)。」雖然可以電腦打字列印,但她選擇親筆手寫:「他們都逐隻字寫出來呀。」
 
心意是暖的,手寫見溫度。「總覺得他們讀信就只5至10分鐘,但不計探訪,那段(讀信)時間,是唯一同與在囚脱離,可以暫時在那個空間中得以釋放。」 她也不會隨便網上找無聊爛gag(笑話)抄到信去,「不想讀來無內容,所以寫得超級慢。」
 
洋葱提到,還押手足可以每日免費寄出一封信,「泊正」就每星期一封,但可以申請經親友入郵票,每次20個;另在囚手足工作可獲發薪水,購買日常所需。 

一封封回信,洋葱都珍而重之。受訪者提供

「俾啲掙扎!!」

工作再忙,寫信回信再累,洋葱念茲在茲的,還是召喚更多寫信師。「法庭旁聽來去都是同一班人,送車亦困難重重,但寫信的人更少。」除非案件矚目,媒體報道有煽情位,才有機會召喚寫信師:「有手足暴動定罪,他自己有寫小故事,現在有20個筆友,但要坐幾年,又會否能持續寫呢?」她嘆口氣:「連知名的(政治犯)都經常提寫信,莫說沒有知名度的。」
 
洋葱說,能成為筆友,多少要靠堅持,「有朋友keep住(維持)寫信,而且是把一套電影拆開好多圖片(附加)文字寄去,但5個只有兩個回(信)。」事隔一年,其中一位終於回信:「原來他當日突然還押,情緒不好,但見朋友堅持了一年,最後都有回信。」
 
挫敗故事,當然數不完。「不回信,有因為懶,但也有其他原因,譬如熱。」洋葱的他在赤柱服刑,天氣熱得汗水如流水,「寫信時,汗水會弄濕信紙,而且一日只能沖一次涼,太熱就難以專注,莫說他,自己放假在家寫信,也熱得無法專注。」他另有位女筆友,二人以日語交流:「他說每次都收到新聞,有種『罐頭feel』,就不想回信。」
 
洋葱也有灰心時:「每次寫了很多,他(筆友)只簡單回一小段。」她懷疑自己話題無趣,感到氣餒之際:「認識了他朋友,說他真人也是『話題終結者』。」她還曾經跟筆友失散:「旁聽他案件,知道他是同行,後來他還押,想寫信給他,與他分享行業資訊。」後來判刑後,不知道他的在囚編號,無法聯繫:「後來有筆友說起,自己有朋友剛判了,知道就是他,於是托他問是否願意做筆友。」當寫信師,有時難免失望,總需要點掙扎,多多堅持。
 
洋葱因為探訪他,參與了手足支援,像是「開了另一版圖」 :「到赤柱探訪完,坐高球車出去,會與探訪的家屬親友聊天:『啊你是他女友,不是啊,是筆友。』聊着聊着,認識了另一個圈子,大家成為朋友。」同路同行,同聲同氣:「幸好認識了大家,有共同話題,會有共鳴,譬如收信又delay(延誤)了,也互相支持。」
 
她也逐少發現,已不再是從前的自己:「看着多個組織被打壓至解散,會想他們(手足)怎算呢?啊,我竟然會在擔心這些。」從來愛外遊、耍樂的她,覺得這些都變得次要:

無想過離開香港,甚至很留戀呢。看着香港興盛,又看着它給人『整死』,但依然很鍾意這個地方,也許因為這裏的人;不是自己的家人,而是在19年、20年時認識的一班香港人。以前覺得香港人很冷漠,甚麼都不理,但原來有事時,大家會衝出來,死攬着不放,很有人情味。

至於他,刑期已判,將來可期,洋葱說自己悲觀,見步行步,但會憑彼此信念,繼續走下去。

這年,大概是她與他相識的第三個中秋,卻是第二個分離的中秋。常懷希望,早日人月兩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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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生命」是其中一個召喚寫信師的團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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