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无力撼动政局的澳门民主派,突然被宣告死亡。没有民主派的下一届立法会,意味澳门将进入一个“乖孩子”也没有糖吃的时代?」

端传媒记者 余美霞 发自澳门

被澳门政府取消今年九月举行的立法会选举参选资格、现任立法议员苏嘉豪。
被澳门政府取消今年九月举行的立法会选举参选资格、现任立法议员苏嘉豪。摄:J. Dee/端傳媒

踏入30岁的翌日,苏嘉豪在脸书宣布出战九月的澳门立法会选举,争取连任。为此,他换了新头像:穿著笔直的白衬衣稍稍抬头,突显胸前湖水绿领呔,那是他四年前的参选色。头像背景是斗大的“前进”二字,贴文写著:“前进,是回应倒退的最好方法”。倒退,说的是澳门的政治环境和自由空间。

有倒退的空间可能是一种奢侈。因为谁也没想到,一周之后澳门民主派突然连路都没有了。7月9日,选管会通知,六组候选组别共21人因“事实证明”不拥护澳门基本法或特区,被取消参选资格,民主派被一网打尽,包括现任议员吴国昌和苏嘉豪。

不少澳门人愤懑错愕,澳门民主派在政界实质力量向来微薄——立法会议员共33人,民主派只占3人。无论是当年在香港备受争议的廿三条立法、到近年不断扩大的司警职权、谣言罪,甚至设立秘密警察,持反对立场的民主派皆无能为力。这三十年来,只得三人的民主派,从来都掀不起大波澜。当局毫无预警地对无法左右大局的人动刀,显得耐人寻味。

63岁的吴国昌、区锦新是澳门民主派的老标记;苏嘉豪则在四年前,以最年青议员的姿态挤身议会,为看似固若金汤的民主派注入新血,但四年时间未竟全功,如今就被迫退赛。6月,在红线来临之前,三人曾接受端传媒访问。当时,早已决定退下火线的区锦新确切地说:“澳门暂时看不到有什么红线”——但原来红线一直备而不用,如今说来就来。

DQ消息公布的翌日,三组被DQ的民主派名单团队召开联合记者会。苏嘉豪发言时脸色凝重,称自己及团队过去四年一直“如履薄冰、谨言慎行”。说到这里,坐在他身旁的第二候选人陈乐琪低下头,悄悄用手拭泪,场内气氛一片抑压。

当年,一心推动澳门民主化发展,这群人在议会搅局、社会深耕细作。如今,就在被判为“不拥护国家”的那一刻,他们坚持了三十年的政治想像,突然死亡。

2019年,行政长官贺一诚在竞选期间落区视察,长者在团体安排下进行康体运动。

2019年,行政长官贺一诚在竞选期间落区视察,长者在团体安排下进行康体运动。摄:J. Dee/端传媒

终院判词:追悼刘晓波,本质上已冲击一国两制

“DQ对我们来讲,就是一场政治斗争。”在终审法院就DQ上诉颁出结果的数小时之前,电话另一端的吴国昌如此总结这场变局。他语速一贯平和,让人很难听出内心波澜。

吴国昌说自己30年前参政之初,就知道政治“可以有激烈的斗争”,而“我预左去接受”。但到现实真要发生时,“那刹那的确觉得意外”。

让他尤其意外的是,澳门政府一般有重大决策,都会率先在社团间吹响,但这次不一样,“事前何时决定、谁决定,到现在都没有这种风声直接透露出来”。甚至3月在选举程序开展之后,各候选人由收集提名、到被确认提名的过程都相当顺利,谁都没有料到,当局最后会祭出民主派“不拥护特区”这面旗。

其实就好像文化大革命那些斗争,有时为了路线上的斗争就强加罪名下去而已。

吴国昌

过去两周,吴国昌费神研判当局所收集的“事实证据”。他率先留意到,原来7月2日,选管会才向警方发信索取资料,但两日后,警方已经能提供200多页、图文并茂,且来源横跨20多年的“DQ材料”——原来取缔自己之事其实早有部署,“只不过是等待时机”。

细看像似累实的材料,令人摸不著头脑的地方多的是。像吴国昌其中一项“罪证”,是一张与香港民主党前主席胡志伟的合照;胡志伟现正因民主派初选案还柙。照片中,吴国昌向胡志伟送赠自己所撰的《民主派》一书。司警在注脚写道:“吴国昌与鼓吹‘港独’的‘香港民主党’要员胡志伟会面”。

耐人寻味的是,就连香港建制派也从未将胡志伟与“港独”扣上关系,胡隶属的民主党是传统泛民大党,手法以温和著称。区锦新后来也在脸书解释,该照片是一次拜访香港民主派的交流活动,赠送《民主派》,仅是因为“够悭皮”(省钱)。

“其实就好像文化大革命那些斗争,有时为了路线上的斗争就强加罪名下去而已。”吴国昌分析,斗争来到澳门又变了一个样——政权并非动员社会及建制派攻击,而更直接地,亲自亮剑,整顿不属意的声音。

苏嘉豪也认为,选管会的做法是“先射箭后画靶”:“(他们)锁定目标,先说你不拥护不效忠,再根据不实的结论去找资料、堆砌支持。”

就其参选名单而言,司警其中一项指控是,他们在2014年特首选举期间发起“违法”公投,意图破坏基本法和恶意攻击政府。不过,当年终审法院曾指出公投不属于“集会”性质,只是一种民意调查,并无违法——如今判词被司警完全推翻。

“理论上,警方应以政治中立的眼光,为选管会搜集所有参选人资料,但你可以看到,(如今)充份体现到一点都不中立。”苏嘉豪说,在合法的框架下,上诉是他们捍卫权利和名声的唯一途径。

最终,法院没有为他们带来惊喜。7月31日,终审法院判定上诉失败,各组首两名候选人均不合符选举资格。判词中,法官指出六人至少都参与支持六四、零八宪章或茉莉花活动。而“平反六四”、“追究屠城责任”已挑战了共产党的领导地位;追悼刘晓波也在本质上冲击了一国两制,实属“不拥护”的行为。

吴区在澳门举办过二十多年合法的六四烛光集会,苏嘉豪等人也曾经合法参与。未想到,三十年后的今日,说他们集会悼念,就是为了推翻中共政权。说起判词如此演绎,吴国昌感觉有点百口莫辩,“实际上我们不是啊。”

“我们的确是期望将来建设民主中国,要求屠城者对于当日所做出的事有深切反省。这深切反省是否就等于将它完全推翻呢?”

“作为民主派,一定是最拥护基本法的”

最早感到不忿的,是区锦新。

虽然他早早决定今年不再参选,但在DQ消息公布之后,他马上在个人脸书写了近千字,怒斥选管会。他认为即使基本法写得粗疏,对民主政制规划不够,但“因为有了基本法作为小宪法,才能保住了港澳的一国两制,民主派才有政治活动的空间。”如今称民主派不拥护基本法“是典型的胡说八道!”,“荒谬绝伦”。与吴国昌相比,区锦新快人快语,一双大眼睛盘锯瘦脸,谈起时政,用词毫不忌讳。

立法会议员区锦新。

立法会议员区锦新。摄:J. Dee/端传媒

“作为民主派,一定是最拥护基本法的,”区锦新说。这一句,他不仅为贯穿自己政治生涯的轴心作辩护,更让吴区从政三十年来的轮廓立即浮面。

二人从政的契机,始于六四。1989年的枪声震响全球,但国庆前夕,澳门新马路又再张灯结彩——自当局将事件定性,社会已然噤声,唯独由吴区一众人组织的民联会没有静下来。当晚区锦新举办完反思活动,凌晨被袭,吴国昌收到消息赶到医院,看见他头破血流。当时区身穿一件写有“自由民主”的上衣,染了血。后来吴国昌太太写下手稿,称之为“染了血的民主自由”。

“我觉得澳门有很多东西需要改,”吴国昌忆起当年,说对澳门的未来有著很多想像。当年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在澳门引入民主的价值观,既然没有人做,“ 我可以扮演这个角色。”他觉得政治是一台戏,而当下,这台戏需要他。

不过,吴国昌刚辞去中国银行职务,一下子跳入陌生的政治大熔炉,他要先𨤳清自身的定位。然而,这个问题没有让他懊恼太久。当时区锦新是他的幕僚之一,共同历经声援六四带来的打压,众人很快就有了共识:“澳门是一个小镇,澳门没有可能去改变整个中国。”

吴认为,六四一直是中国的心结,在澳门推动民主化,仅是希望国境之内仍然能容有民主建设,“帮助中国解开心结”,甚至想大一点——可以“建立将来的民主中国”。

2014年6月4日,澳门议事厅前地的六四烛光晚会,参与人数达至历年来最高,有近3000人出席。

2014年6月4日,澳门议事厅前地的六四烛光晚会,参与人数达至历年来最高,有近3000人出席。摄:崔子钊/端传媒

当年的设想放在现今的语境下,卑微且讽刺,但对于当时三十出头的他而言,确实是无比诚恳的反思。与香港相对成熟的民主运动与公民社会不同,澳门社会早被亲北京社团垄断,政经保守。异见声音处在弱势,吴国昌自觉民主派要“自律少少”,“因为力量不够香港(民主派)大 ”。

“在澳门,我们无财无势什么都没有,”区锦新率直,不归边的民主派一穷二白,唯有议会即资源,有资源才能推动澳门民主发展。而进攻议会的核心,就是要“放弃大地,抢占天空”:民主派不受任何资助,难以在地区服务上与资源厚实的传统社团硬撼;既然没有能力去做群众连结,那么就干脆“抢占天空”,站在高地论政、监督政府。

蜉蝣撼树的部署,听来野心完全不大。但当年主权移交在即,一段新光谱掷地出现,鲜明的民主旗帜成功击中澳门人对未来的想像,吸纳了不少民间支持。1992年立法会选举,吴国昌终以3412票当选。

我们从走出来从政开始,都没有想过可以夺得政权或者制衡的问题,只是觉得我们在政策上的(能够)竞争、去刺激它进步。

区锦新

议会很“花瓶”,但我也可以有“鲶鱼效应”

于是,吴国昌成为首个“搅局者”。葡文报章总爱形容吴是“与狼共舞”,又或者,是“脸上的一颗痣”,人人都看到他的存在,但总是不怎么顺眼。

即使两届后的2001年,吴区一同参选,以最高16000多张选票拿下两席,议会也“只是多了一把声”,“你不可能说多了区锦新和吴国昌并肩作战,就会马上改变了环境、没有可能的啊,”区锦新不愿制造假希望给自己。

在澳门南湾,不时可见立法议员吴国昌的身影。

在澳门南湾,不时可见立法议员吴国昌的身影。摄:J. Dee/端传媒

“我觉得(我们)无能力去制衡政府,”他的回答总是非常务实。“我们从走出来从政开始,都没有想过可以夺得政权或者制衡的问题,只是觉得我们在政策上的(能够)竞争、去刺激它进步。”

在许多人眼中,两派势力的悬殊,是民主派有名无实的主因。但其实最大的制肘,更多是来自立法会职能本身——港澳的基本法内文乍看相似,但魔鬼总在细节。当中最大的分别,是澳门立法会从来没有政府“公共开支”拨款的批准权。“议会,最恶就是给不给钱,”区锦新说。

在香港,所有涉及公共开支的建设项目,须逐笔交上立法会审批拨款。即使民主派力量不足以否决预算案,也可以发动“拉布”阻延立法程序。但相反,澳门的立法会完全没有拨款审议的机制,区锦新形容,“政府要做什么就完全可以自己做”,只要支出没超出财政预算——然而即便工程超支,追加拨款议案落到议会,民主派欲凭票数撼动政府属意的法案,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

种种案例信手拈来。2019年,工程历时12年的澳门轻轨氹仔段开通,先不论开通首日已出现故障,全轻轨原估算造价为42亿澳门元(下同),但最后仅氹仔段已斥资高达110亿;至今未有官员问责。苏嘉豪形容,澳门重点强调“行政主导”,议会制度设计得“很精细”,“一早就剥光立法会的手手脚脚”。

不少人认为,早被夺去手脚的畸形议会,充其量只是个作废了的花瓶,无论怎么注入新水,终究生不出花来。但吴国昌不认同,当年自己在直选名单中以第三名挤身议会,或许说明澳门人对议会战线仍有想像;即使独舞,他要把这场舞跳得漂亮。

用尽规章所赋予的权力,是吴国昌一直坚持的做法。“我入到议会之后,(议程前)一定发言, 每次都发言”,“另外一招就是质询、提出问题”。根据他自己的纪录,由澳门回归之后到2001年8月,议员向政府书面质询的次数:吴国昌99次、高开贤9次、关翠杏7次......官委官员全部零次。

(编按:当年高开贤为立法会直选议员,后曾任澳门立法会主席、澳门中华总商会理事长;关翠杏立场亲北京,当年同为直选议员。)

虽然没有实权,但他把握住话语权,在议会内总算是多一把声音。后来其他议员不甘,开始加入“战场”,吵来吵去。火花擦起,传媒开始报导,议题就冲出了议会外——温和的手法,并非全然无用。

“大概是‘鲶鱼效应’啦,”区锦新回谈过去得失,说民主派像条跃进沙丁鱼群的鲶鱼,让建制紧张沸腾。他觉得,即便整个议会的设立“很花瓶”,但是能在议会发声、指出问题,对澳门来说是一个进步。“在当时我们是觉得有用的,”一向语速极快的他顿了一下,诚恳地说,“到今日我都是觉得有用的。”

刺眼的新星,如履薄冰

不过,像吴国昌说的制度抗争,连他直言不讳,在进入议会的第二年,就“差不多用尽了”。“你再进一步改规则就要多数人同意,你怎样争取议会中多数人同意?”他知道此路已经行不通,也没有破局策略。于是,曾经的民主标杆褪成老派的象征,政治感召已经做不太到。直至,一张新面孔出现。

2009年,澳门特首换届在即,年前发生的“欧文龙贪污案”令社会震惊。当年18岁的苏嘉豪在公听会上,当面质疑候任特首崔世安的管治威信,第一次崭露头角。之后2012年通过的政改方案,因为官委人数不变被指是“假政改”。在新届立法会首次召开大会当日,苏嘉豪冲到立法会外,向间选官委议员派柿(耻),叫他们要有“收柿(羞耻)之心”。

立法议员苏嘉豪在他的办事处门外。

立法议员苏嘉豪在他的办事处门外。摄:J. Dee/端传媒

“激进”的抗争,在澳门民间从来都不是主流,但一改以往民主派的温和作风,吸人眼球的举动,还是给苏嘉豪积攒了知名度。当年,他只有22岁。再之后2014年的“反离补”运动,就真正把他带到镁光灯下。区锦新也不否认,当年苏嘉豪在游行中表现出“一个年青人独特的魅力”,成功渲染情绪。那年,二万名市民上街抗争,最终触发特首撤回法案。

魅力后来化成支持力量一路滚存,再兑换成张张选票。2017年立法会选举,苏嘉豪以名单第一位参选,最后以九千余票夺一席,成为澳门史上最年轻议员。

然而,立法会任期刚开始,这颗新星亮不过60日,就因“扔纸飞机案”被控加重违令罪。在游行过后将请愿信折成纸飞机,扔入特首官邸的这个行动,终导致其议员职务中止;这是澳门回归后第一次。

停职当日,苏嘉豪在脸书勉励支持者,“不要放弃,继续前进”。当年,他挑选“前进”作为竞选口号,是希望取代使用“抗争”、“激进”等的字眼,他以为这样足够温和,亦符合澳门社会的接受程度。但原来当选后现实中的前进,是“如履薄冰”——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份之变。

我们(民主派)只有这么多(空间),如果我们连这些都没有,我们都不知道退到哪里去。

苏嘉豪

“以前在(议会)外面叫口号,政府可以漠视你们;错误地指责政府,它也不会做些什么,因为你什么都不是。”但现在完全不同,多了权力、多了责任,“现在你继续乱叫的话,政府就会着手(处理),你要和它来来回回去交手,你需要有一个能耐。”后来,法院判他罚款4万元;停职210天后,才恢复职务。

事件打破众人印象,议员并非一个铁饭碗,作为少数异见者,更是众矢之的。凡事皆当临深履薄,在处处受限的议会坚持,值得吗?苏嘉豪说,过去四年,“寸土必争”是团队一直的信念,“我们(民主派)只有这么多(空间),如果我们连这些都没有,我们都不知道退到哪里去。”

在后雨伞时代,香港青年溺沉在一股低气压中,民主派在议会的作用,受尽狙击。同样的问题,也有人叩问澳门民主派。在当日民主派DQ联合记者会直播中,就有一名网友留言道:“苏嘉豪你这四年除了抨击政府以外、你对社会有何贡献?”

他仍然相信政治的专业,认为至少还有三个“有议席”的分别:掌握议会第一信息权、过程的影响力以及话语权。

“在那些闭门会议下,我们尽力听得多少就多少,若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对社会有威胁的事情,我们能尽早警示。”他相信自己是个哨子,个体虽然微小,但声音也可以放到很大,“从这件事来说我们是成功的,”他顷刻斟酌字眼,“或者不是成功,至少不是失败。”

2020年6月5日,澳门团体举办活动支持港区国安法。

2020年6月5日,澳门团体举办活动支持港区国安法。摄:J. Dee/端传媒

但人们最重视的,永远都只是结果——从二十三条,到谣言罪,再到网络安全法、秘密警察和天眼法,无论社会反应多大,最终无一刹停。民主派犹像以卵击石,但苏嘉豪也相当清𥇦自己能击中的位置:从法案出炉,到最后通过生效,“中间的过程,是我们发挥影响力的时间。”

在澳门的语境之下,民主派极其量只能在“收回法案”和“维持不变”中间不断周旋,迫使政府“减辣”。他举例,像年前谣言罪一样,虽然最后刹停不了,但现在法案已与最初的版本差很远,“(这些功夫)很难以三言两语解释给市民听,大家只会看到法律都通过了,”他深明这些事情只能默默地做,因为“如果我们不存在,就不会(有议员)讲。”

“变的是他们、他们的龙门、红线”

未来,还会不会有人讲“反对”,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民主派将不会存在。

新一届的立法会选举,原本吴国昌不再当第一候选人,区锦新则想“把时间留给自己”,早早已宣布不再参选。老泛民一心退下来,悬空的议席原本令潜伏在各板块的较量浮出水面,一争天下,但突如其来的一句“不拥护澳门基本法或特区”,民主派的未竟之路,突然来到了尽头。

当日,有记者赶到新澳门学社进行访问,形容里面气氛“像死了人一样”。苏嘉豪曾经相信,时间会站在他身边,因为年轻是自己的优势——因为年轻,所以获得年轻人的支持;也因为年轻,时间多一点,“还有一些弹性、还有空间”。

然而,空间是奢侈的。

当有一日,如果我们的目标很清楚、对一件事对一个诉求,导致触动到某些(人)神经时,而对我们民主派的议员生存空间有威胁,这个不是我的责任。

苏嘉豪

澳门是中国的“乖孩子”。民主派可耕耘的空间与不断变幻的外围环境挂钩,风吹草动,他们的身位无法经得起波动。这种感觉吴国昌最清楚。回归后的十年间,对港澳走向,他感觉中央仍未有清𥇦的计划,但后来历经过香港抗争,“似乎中央政府就有一些新定向。”

DQ之后,澳门选管会公布审核参选人的“七大准则”,当中包括有否勾结外国势力“反中乱澳”、发表言论或参与活动意图推翻中央等。特首贺一诚之后见传媒,先表示尊重选管会决定,又指“七大准则”是结合中国宪法修改,澳门需要在“爱国者治澳”的大原则,以及中央“全面管治权”下加强工作。

他强调作为中国人,必须要遵守宪法,而澳门,一定要落实。

2019年10月1日,澳门议事亭前地直播国庆六十周年的庆典,引来途人围观。

2019年10月1日,澳门议事亭前地直播国庆六十周年的庆典,引来途人围观。摄:J. Dee/端传媒

“‘尊重选管会的判断’,即是讲到不像是他(特首)决定这样。那究竟谁判定呢?”对于此次判决,外界素有猜测,吴国昌用自己一贯的话语调侃,“这个是国家机密,等你估啰(让你猜)。”但他又忍不住,凭自己在政界打滚多年的观察推论形势:“澳门官僚过去完全不会有这些胆量去做这些政治斗争。你说(这次)没有中央的吩咐,他敢不敢做呢?除非(自己)很高级啦。”加上终院最后对上诉的驳回,DQ到底是谁的旨意,其实他早看得通透。

但澳门民主派一直温和,廿三条也早早立法且从未动用,中央到底在想什么?澳门大学政府与行政学系副教授余永逸曾分析,经历香港问题,北京原望以一国两制作为一统台湾的示范已然失效,还看现实的政治需要,干脆落实“全面管治权”——先肃清反对力量,再全面渗入特区的管治。

他分析,在未来,当局管治的重点已经不在研判澳门的形势如何,而是“视乎北京需要什么”。如是者,民意如何反弹,已经不再重要。

一直如履薄冰的澳门民主派碰上国家安全、爱国这些烫手的时代命题,他们还没来得切回答,转眼间已经灭顶。

关于被取消资格,苏嘉豪向记者连说了好几遍:“觉得没什么好说、都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了。”这四年来,他不断反问自己,我的原则底线是什么?不改其志,是他贯彻始终的坚持。因为处在朝夕令改的政治里,他形容,民主派永远是被动的、裹挟其中的。

直到这一次,澳门再也没有民主派,苏嘉豪认为并不是他的错:“当有一日,如果我们的目标很清楚、对一件事对一个诉求,导致触动到某些(人)神经时,而对我们民主派的议员生存空间有威胁,这个不是我的责任。”

“变的是他们、变的是他们的龙门、红线。”

一个“乖孩子”也没有糖吃的时代

澳门电台每早有一烽烟时事节目(phone-in)叫“澳门讲场”。当日民主派被连根拔起,十多名市民愤愤然打了电话上去抱不平。其中有一名听众诚恳地说:“澳门这么乖,乖到这个程度了,还要这样做?大家都很不安。”

曾经,大多澳门人被视为政治冷感、一直待在沉默之中。像前年反警暴静默集会被禁、六四集会连续两年被拒,社会间虽偶有市民独自发起行动,但回响平平。区锦新形容,这是因为澳门人“很乖、很听话、不要和中央撑(对抗)之类的观念,是深深建基于脑海入边。”

2020年1月,澳门多个社团举办庆祝回归二十周年活动。

2020年1月,澳门多个社团举办庆祝回归二十周年活动。摄:J. Dee/端传媒

人人暗忖:只要乖,就会有糖食。吴区也曾经天真地想像,澳门地方小、可以“慢慢行”,中国或者会率先让这里实现民主,以作为香港的一个示范。“那它信不信(澳门)啊?摆明是不信啦。”吴国昌半开玩笑地说。

如今,梦切实的破了。余永逸在之前的访问中也不讳言,这里已经进入一个新时代——一个“乖孩子”也没有糖吃的时代。“市民认为(DQ)有没有问题?当然有问题啦,大家一定看得出有问题的。但看得出有问题,是否(代表这是)一个要动手反抗的时机呢?”吴国昌反问。

六月那次访问的尾声,当时还没有DQ事件,没有接班人的区锦新早已决定只身退下火线。记者问到有关传承的问题,他先是一嘴轻松,“这个世界、书看完了就要盖上了啦!我不觉得说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接班人。”但再追问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气,说四年前的那一届,“太太已经叫我不要选......结果我终于(还是)选了。”

他放不下,心底里,他还是希望能够做到传承。他希望在最后的四年时间里,能够培养一些对政治、政策领域比较熟悉的年青人,也许不一定成为议员,但至少能够在社会构成一些意见压力、成为意见领袖,“结果全部都做不到。”

区锦新曾尝试梳理原由。他自省,“到今时今日六十几(岁)了”,也许是年纪大了,没有办法再吸引年青人。后来又觉得,或许跟澳门环境不无关系——这里年轻人参政的“阶梯太窄”了,不像香港,没有区议会的踏脚石,也不是所有人都像苏嘉豪一样,有一定的论政能力,那“你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出来啊?”关于传承,今年63岁的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了。

在自由空间急速倒退的时代,未来还会不会有年轻人愿意为这里的民主出力,没有人能够回答。至于头发已经花白的吴国昌,三十年来的从政生涯由自己一手开创,虽然结束得突然,也经已占尽了人生的一半,回看自身对澳门民主的推动,“是啊, 我觉得都算尽了绵力了。”没有民主派的议会未来,很多澳门人不敢想像,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真诚,寄望留下的建制派做多一点点。

作为最年轻的民主派,苏嘉豪倒没有这么乐观。“排除了民主派,太阳照常升起,不用拖慢进度,就可以重新出发......这种发展是否完全好呢?我觉得不是啰。”“没有所谓阻头阻势的人,去提出‘忠言’,当权者一定会有盲点的。”他说。

澳门半岛地标大三巴牌坊夜景。

澳门半岛地标大三巴牌坊夜景。摄:J. Dee/端传媒

被DQ之后,苏嘉豪那双像发光一样的眼神,也无法不渐渐变得涣散。这一个月以来,他日程都排得满满,兼顾研判上诉书与日常议员职务,连接受媒体访问也要卡在深夜进行。在缠身的工作隙缝中回头一看,距离其任期完结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留给他前进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到这一刻,我仍然很肉紧这个地方发生的事。”苏嘉豪说,当年参选是因为不忍心看到立法会里全部都是“保皇党清一色”。“讲真如果你整个议会都是这样,我觉得包括我在内的年轻人,都会重新考虑,是否继续在澳门投放全部青春、全部精力、时间......”他陷入半顷沉思。

苏嘉豪记得有一次,有人跟他说:“多谢你付出了你的青春。”他之后蓦然回想,是喔,自己用了十年的青春,去参与澳门的社会和政治,虽然大多时间也许是浑沌与笨拙,但这十年是“占我人生中很重要的时间”。他在澳门土生土长,这十年,他自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从未减弱。

惟经过此次事件,他兀然觉得,“这个地方某些部份变得很陌生”,“这是令人很难过的一件事......究竟澳门还是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互相尊重、求同存异(的社会)呢?”

从加入学社、带领社运、被称为“澳独”份子,再到挤身议会,被中止职务、复职,最后到今日被取消参选资格,当日的少年已成人。但此刻,澳门已经不是曾经熟悉的样子。

“现在我回答你,我没有信心澳门是这样的一个社会。”

(端传媒实习记者高玮玮、张清雯对此文亦有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