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跟中国沾上关系的话题,好像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进来。”」

实习记者 卓琳 记者 张妍 发自 伦敦、华盛顿

2021年7月31日,美国纽约市天空上的太阳。
2021年7月31日,美国纽约市天空上的太阳。摄:Gary Hershorn/Getty Images

2021年6月7日,是刘岩在美国驻北京大使馆面签的日子,她称自己“终生难忘”。签证官只和她索要了几份个人材料,询问了本科学校和专业,几分钟后,就递出了一张拒签单。

刘岩的经历并非孤例。2020年9月,等待了7个月后,陈辉在美国驻瑞士大使馆网站的签证系统里查到了J1签证的申请结果——拒签。慌乱之下,他连忙给大使馆发了一封邮件,询问缘由。

随后,大使馆工作人员打电话告知陈辉,虽然他的文件材料都满足了要求,但因为第10043号总统公告 (Presidential Proclamation 10043) 的限制,没办法为他通过签证。

第10043号总统公告是美国前总统特朗普于2020年5月底签署的行政令,旨在禁止“执行或支持”中国军民融合项目的机构的中国学生获得F签证(留学生签证)或J签证(交流访问学者签证)进入美国进行研究生以上学位学习或科研。

此前,美国多次指责中国利用军民融合战略盗取美国的敏感科技与经济情报。早在2018年2月,FBI就公开警告来自中国的“非传统情报收集者”。FBI局长Christopher Wray在多个公开场合提及,北京正在利用来自中国的教授、科学家、和学生,通过美国相对开放的科研环境来收集情报。“来自中国的威胁不只是来自整个中国政府的威胁,而是来自整个中国社会的威胁,” Wray说。“我认为我们也需要开展全社会范围的反制。目前,已有多位参与“千人计划”的学者被调查甚至逮捕,其中一些因经济或税务问题被定罪(中國政府從2008年開始通過「千人計劃」招募以華裔科學家為主的海外人才赴中國高校任教和從事研究工作,以提高中國的科技水平)。

美国驻华大使馆7月8日回应中方指责时表示,对部分中国学生的签证限制只影响到很少的学生,但对于防止中国利用美国技术达到自己的目的却是必要的。中国外交部发言人于9日发言称这是“继续在开历史倒车”。

据乔治城大学安全和新兴技术中心2021年2月出具的报告(下称“报告”)估计,与“军民融合”相关的实体很可能是美国商务部列出的包括“国防七子”(中国工业和信息化部直属的七所高校,包括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哈尔滨工程大学、西北工业大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和南京理工大学)在内的11所中国大学,此外,曾经为“军民融合”项目工作、或受中国国家留学基金委员会资助的中国留学生也可能被禁止入境美国。同时,该报告指出,界定“军民融合”项目领域的标准很可能包括所有的STEM专业,但实质上并没有任何美国政府文件明确指出STEM专业(STEM由科学(Science)、技术(Technology)、工程(Engineer)和数学(Mathematics)首字母组成)与“军民联合”的相关性。

陈辉本科在国防七子之一的高校读的材料工程。2013年毕业后,他去瑞士一所世界顶尖的理工院校继续攻读硕士,并在2019年12月从该校的材料学博士项目毕业。如果没有疫情,他本该在2020年4月到达美国,带着瑞士政府的奖学金资助,开始博士后研究工作。

和陈辉相似,刘岩去年毕业于另一所国防七子高校。她本科读语言类专业,为了转专业,用四年准备商科知识,最终被美国一所高校的金融(数学)项目录取。由于美国疫情严重,她不想在家上网课,就向学校申请了延期,打算在今年秋季入学。

去面签前,刘岩早有心理准备。5月初,美国签证开放申请后,得知有很多毕业于国防七子的学生被拒签,刘岩一度崩溃。她在五月中旬申请了几所QS世界排名(英国Quacquarelli Symonds公司发表的年度大学排行榜)前一百的英国高校。由于申请时间较晚,很多竞争激烈的商科专业都关闭了申请通道,她只好转而申请教育类和语言类的专业。

据报告预测,10043号令会阻拦20%以上的中国学生入学,波及3000-5000名到美国就读研究生及以上学位的中国学生。

今年5月,一群被拒签的中国学生组建了名为“ANB学术无国界”的团队,通过网络呼吁联合反抗第10043号行政令,并决定起诉美国政府。

“自2019年以来,海内外华人团结一致,已经成功反抗了由特朗普政府推出的数个不公平、不合理的法案,包括TikTok禁令、微信禁令等。这一次,我们成立了‘学术无国界(ANB)’互助组,代表超过1000名中国留学生向50所美国大学发送了联名信,向祖国主管部门和学校请求帮助,在国内外社交平台和媒体奔走呼号,呼吁大家联合起来反抗歧视性禁令。”他们在倡议书中写到。

端传媒尝试联系“ANB学术无国界”诉讼团队进行采访,他们以不方便为由拒绝了。一名志愿者表示:“这是志愿者团队共同决定的。”在该团队官网,展示了来自《人民日报》、新华网、CNN、Forbes等媒体的相关报导。

据该团队官网显示,他们选定了民权和移民律师Ira J. Kurzban作为代理律师,后者预估他们需要筹集至少35万美元来启动诉讼进程。端传媒曾于7月20日致信Ira J. Kurzban,他表示自己与有意愿挑战10043号令的中国学生有过联系,但目前还没有被雇用作为代理律师,不方便讨论此案。

“ANB学术无国界”于7月20日发起筹款,截至发稿日,已筹得12.38万美元。该团队的公众号于8月15日更新进展称,将与律师进行沟通,希望减少开启诉讼的筹款金额。

2021年7月3日,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抵达佛罗里达州举行集会。
2021年7月3日,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抵达佛罗里达州举行集会。摄:Eva Marie Uzcategui/Getty Images

“人生感觉完全混乱了”

2020年2月,陈辉在中国度假结束,回到瑞士准备美国签证的申请。此时,他已把在美国的房子租好了。以往每次去美国开会、旅游,在拿到签证前总会被额外check (行政审理) 一个月,他猜想可能是自己的专业比较敏感。

但随着疫情加剧,美国关闭边境,驻瑞士大使馆暂停对外办公,陈辉的签证也失去了下文。

直到7月,大使馆恢复运作后,陈辉收到邮件,称他拥有国家利益豁免资格 (National Interest Exception, NIE) ,等到要飞往美国前一个月再告知大使馆,将护照寄给他们贴上签证页,随后即可入境。考虑到美国疫情仍然很严重,陈辉将博士后项目延期到2021年1月。这期间,随着瑞士大学和实验室重新开门,陈辉从博士期间的教授那里获得一个六个月的短期工作,结束了他长达五个月的“失业”状态。一切似乎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知识应该是共享的且没有国界的,但同时程扬扬强调,科学不等于知识,自然是没有意识形态支配的,而科学是一个研究自然、创造知识的人为过程,并且主要是由政府资助的,本身就是政治化的过程。

然而,从9月开始,陈辉陆续看到新闻,不少赴美留学生受到总统行政令的影响被拒签。据路透社报导,截至2020年9月的第二周,美国已取消一千多名中国公民的签证,这是特朗普政府有意限制与中国军方有关联的中国学生和研究人员入境美国获取敏感技术和知识产权。

这个时候,陈辉才意识到,这个政策可能和自己也有关系。他立即登录签证系统——最终查到了“被拒签”的状态。

短期工作即将在12月结束,而原本延期到1月的入学也变得不可能。陈辉迎来了计划全部被推翻的居家生活。他不知道下一步在哪儿,失业带来了重重焦虑和压抑,“人生感觉完全混乱了。”

在被美国拒签后,刘岩也陷入了一段失学状态。在临时补申的英国学校里,她接连被爱丁堡大学和伦敦大学学院发了拒信。

6月中旬,国防七子中的几所联系被拒签的学生,老师们统计了一波信息。刘岩当时还蛮感动,觉得学校可能要出手帮忙了,但后来也没有下文,只是统计而已。

她还给美国大学发了邮件,希望换个不那么敏感的专业,学校回复她改不了。去年延期时交的两千美元的押金,学校也表示无法退还。

2021年4月23日,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NUAA) 上空有无人机表演。

2021年4月23日,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NUAA) 上空有无人机表演。摄:Yang Bo/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一位今年毕业于北京理工大学珠海学院(独立学院)的学生家长向端传媒表示,女儿林晓晓本科就读与一所美国高校合作的4+1中外本硕统计学项目,她们专业有近20人准备去美国读硕士,目前全部失学。

6月23日林晓晓去广州面签时,班上已有5个同学被拒签。与大多数被拒签同学的经历一样,签证官在几分钟之内给了她一张拒签单。

“其实之前我们也做了很多铺垫,可是没想到签证官的操作这么简单,非常熟练。之后还约了7月底的二签,但目前来看没有希望,所以也不打算去了。”林晓晓的母亲表示。

在第一个学生被拒签之后,林晓晓本科学校的管理层在6月初出具了一份声明,强调民办独立学院与作为国防七子的本校为两所性质完全不同的高等院校,在开设专业和招生层次上均存在根本性区别。但林晓晓母亲称,签证官根本不看学校的这种解释,完全没有作用。

“我们选择不多,至少诉讼是我们可以努力的”

陈辉在5月中下旬知道了“ANB学术无国界”的存在,他打算成为原告之一。“我们选择不多,至少诉讼是我们可以努力的。”

陈辉坦言,目前情况确实很艰难,有一些以前比较积极的志愿者,精力被渐渐耗完,开始退出团队。他平时忙于实验室的工作,对诉讼进展了解得并不算多,只能捐一些钱来支持,平时有采访的话,他也很愿意接受。

他也在网上看过一些法律专家的分析,知道总统行政令有很大的权利,可能需要耗费很长周期,才能得到最终的结果。但很多像陈辉这样做学术的人,没有时间在这上面耗一两年。“离开学的时间越来越近,很多人就开始放弃了,有一些去其他国家,或者干脆找工作了。”

刘岩此前也一直关注诉讼团队的进展,加了很多相关微信群,但目前没有加入诉讼。她坦言自己做得不够好,没有勇气和时间去参与诉讼,最关键的是,她已经要去英国读书了。

陈辉则坚持要一直诉讼下去,这个行政令和“间谍”的指控就像安在他们头上的一个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污名。

“我坦白讲,我们领域里面,现在做得最好的是我们几个中国学生。我比他(美国)做得好,为什么要偷他的,”陈辉感到很愤慨,“他如果说我是Spy(间谍),我可以用材料去证明我不是,我之前也没有跟军队有什么联系,但是现在问题是,他们根本就不看我们的材料。”

“只要跟中国沾上关系的话题,好像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进来。”

报告称,第10043号总统公告的范围并不明确,其中,对中国“军民融合”的定义与美国其他的政府文件不一致;同时,该号令提到没有为“军民融合”做贡献的个人可以得到豁免,但在实施过程中却没有具体的判断标准。

Siskind Susser PC律师事务所专攻学生签证和工作签证的移民律师Adam Cohen对端传媒表示,10043号令确实是建立在某种假设和估计上的,特朗普政府用非常宽泛的笔触制定了一些新的限制性政策,“就像之前做过的很多次一样。”

雪城大学社会学副教授马颖毅博士则告诉端传媒,在当下的政治环境中,自证清白其实是无效的,复杂的国际形势终究超越了个人的可控制范围。

在“ANB学术无国界”网站上的一封行动倡议书中提及,“留学生总是沦为政治的牺牲品。”就像他们团队的名称一样,他们坚持,学术应该无国界。

美国一间大学的学生们在排队参加毕业典礼时的剪影。

美国一间大学的学生们在排队参加毕业典礼时的剪影。摄:Mel Evans/AP/达志影像

对此,耶鲁大学法学院蔡中曾中国中心学者程扬扬接受端传媒采访时表示,知识应该是共享的且没有国界的,但同时她强调,科学不等于知识,自然是没有意识形态支配的,而科学是一个研究自然、创造知识的人为过程,并且主要是由政府资助的,本身就是政治化的过程。

在她看来,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由国家主导的世界里:国家政策、国家利益和国际关系,都是对科学有影响的。“这种时候,就需要科学工作者和高校重新反思自己的职责,是否只听政府的。政府的利益不见得是公众利益,一方面要深刻地承认并理解自己的社会职责,另一方面反思自己和本国、别国政府的关系。”

程扬扬称,学生用第一修正案来告,从现有的法律角度,胜诉可能比较困难。因为长久以来,美国移民政策是为国家利益服务的,且给予了白宫、总统绝对性的权力。“总统愿意让谁进、不让谁进,现行的法律没有什么限制总统的权力。”

但同时,她也表示,一个起诉并不是只有胜诉才有意义。“我是很敬佩他们的勇气和执着,他们打这个案件过程中,可以把很多问题放到舆论的平台上。”

“这些机构做得还不够”

据The Student and Exchange Visitor Program (SEVP)数据,2020年中国赴美留学生人数为382561人。作为美国高校内的一个重要群体,他们不能赴美是否会给美国高校理工科专业的科研机构和实验室带来影响?

程扬扬认为,一概而论地说中国学生是主力军的说法是不对的,需要区分专业和实验室。其次,还要考虑学生的学位和年龄。如果是来美国做博士后的科研人员,实验室要承担很重的科研力量,“一个实验室招一个博士后是不容易的,博士后不能来,短期内是有负面影响。但是博士后招选竞争也是很厉害的,招不到中国学生也可以招别人。”但如果是到美国学习、上课的低年级学生,对个人影响会比较大,对学校实验室的影响则较小。

陈辉也曾提及,自己在申请博士后项目时主要是奔着一位在材料学颇有建树的美国教授去的。他表示,自己已做出了一定成果,教授也对他的研究很感兴趣,双方都希望能一起做出一些有价值、有意思的东西。正是如此,在10043号令的限制下,他们仍然努力想办法寻求可行的途径进行远程合作。

程扬扬指出,中国学生给美国科研做了多少贡献并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不应该把个人看作只为某一个国家贡献。

“最好的科研工作者都来到美国,一个国家去霸权、占用最好的科研资源,不是一件好事,科学应该是全球性的。这个问题不是美国的科学数量上或质量上遭到影响,重要的是它应该以怎样的意识形态来引导。人员的迁徙应该是自由的,那么因为国家之间政治对抗、两国关系恶化,从而影响科研流动,这种意识形态是会对科学造成负面影响,让科学变成国家霸权竞争的工具。”

面对当下的局势,程扬扬认为,诉讼之外,美国大学和科研机构为中国学生发声是非常重要的,也可能是短期更有效的途径。“美国这些学校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学校,他们希望自己的社会职责是什么。这是他们自己应该问自己的。”

一架飞机正在降落的影像反映在汽车挡风玻璃上。

一架飞机正在降落的影像反映在汽车挡风玻璃上。摄:Julian Stratenschulte/picture alliance via Getty Images

此前,曾有一些美国机构为此案件做出了反应。

去年9月,美国物理学会 (The American Physical Society) 通过了《自由信息法案》,索取美国国务院关于实践10043号令的信息和文件,希望国务院在审批签证上保证透明和公正。今年6月8日,该学会发布了统计报告称,因签证原因,有三分之二的物理学博士国际新生还没有到达美国参加2020学年的秋季学期。

今年5月27日,宾夕法尼亚大学校长Amy Gutmann发出内部邮件称:对第10043号令的发布感到沮丧,因为它对中国学生和学者产生了负面影响,进而影响宾大作为一所全球研究型大学的使命。

6月10日,美国教育委员会主席Ted Mitchell向美国国务院东亚暨太平洋事务局、国务院国际安全与防扩散局、国务院领事事务局和国务院教育和文化事务局发出公开信。信中强调:“美国大学和学院完全支持美国政府排除国家安全威胁的举动。但是,秋季学期即将到来,目前我们看到因为10043号令的广泛应用,美国大学越来越担心这会造成学生学术生涯和关键项目的延误。”

陈辉也告诉端传媒,美国教授曾私下告诉他,他们都认为10043总统令很荒谬,学校管理层有在华盛顿游说政府,撤销行政令。“但这种说法都说了半年了,我没看到任何改变。”

马颖毅在一篇发表于Sixth Tone上的文章中表示,美国高等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是自治的,享有相对较高的独立性。譬如,在2020年夏天,超过50所美国大学成功地起诉了特朗普政府,阻止他撤销上网课的国际学生的签证。此外,最近拜登政府撤销了对学生签证的严格时间限制,部分原因也来自高等教育机构的强烈反对。

然而,在第10043号令面前,为中国留学生出面发声的美国高校和机构数量似乎并不够。

林晓晓的本科学校曾给美国高校发了邮件,希望他们予以协助,但没有收到回信。陈辉曾在推特上发布的求助贴文中@了美国高校和许多相关领域的教授,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要跟中国沾上关系的话题,好像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进来。”直到美国工程院院士锁志刚教授转发了他的推文,陈辉一下子崩溃、落泪。“没有人愿意出来说一句话,只有这个比较热心的教授。”

程扬扬称,发声对于美国高校来讲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由于公立和私立学校的大部分科研经费都来自于政府。“有些国家实验室,在这个问题上更保守一点,要保护和美国政府的关系,可能为个别学者发声就会更少。”

她同时表示,这个问题不仅限于中国学生,之前美国禁止穆斯林国家公民入境的禁令(第13769号行政命令)也对很多学者产生了冲击。“我个人还是比较失望的,这些机构做得还不够。”

“多关注美国大选”

在2020年11月美国总统选举中,拜登击败特朗普,成为美国第46任总统。这一消息迅速在中国留美学生的微信朋友圈中刷屏。他们期待一切回到正轨,能顺利去美国上学。舆论普遍认为,拜登上台后,对留学生政策会有所改动,10043总统令也能被撤销。

刘岩称,留学中介当时和她打包票说,去美国是完全没问题的。陈辉也表示,他在2020年10月被拒签后,大使馆工作人员曾告诉他,多多关注美国大选,特朗普的行政令有可能会被新总统取消。那段时间,美国大学的教授也安慰他,“如果拜登选上了,也许有一些事情会改变。”

马颖毅认为,从总体上来说,拜登政府确实对待留学生是呈支持和欢迎态度的。相比特朗普时代,一些政策有所宽松,例如取消了对留学时间限制的法令。

程扬扬提及,拜登政府对留学生政策有变化是一种舆论上的误读,这是把政策的缺陷只归结于特朗普个人性格和种族歧视问题。而实际上,不是所有的政策都是特朗普独特的问题,奥巴马当政时期,就已经开始加大对中国盗取商业机密的审查和打击力度了。

“政策本身是对美国国家利益的考虑和大国对抗的考虑,这不只是限于某个特别的总统和某个政治观念。和中国对抗的态度是美国鲜有的两党团结的。”程扬扬解释。

2021年4月21日,美国总统拜登在华盛顿发表讲话后离开。

2021年4月21日,美国总统拜登在华盛顿发表讲话后离开。摄:Sarah Silbiger/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陈辉以前很喜欢美国的一点是,他们很坦率地面对自己的问题,可以去探讨和反思。这也是他觉得中国需要学习的地方。但现在,陈辉认为美国很虚伪地追求政治正确,没有思考那些支持行政令的理由到底成不成立,到底有没有考察过中国高校的实际情况。他完全理解美国对国家安全的考虑,但是扔一盆脏水到学生群体身上,是他无法消化的。

陈辉记得,以前开国际会议的时候,遇到过从麻省理工、哈佛等美国高校来的教授,他们有一些项目经费也是从美国空军或海军等机构得到的资助。“这是很正常的,但你能说,麻省理工所有的学生都和军队有关吗?”

据了解,一些来自国防七子院校的学习艺术类或商科专业的学生,也在这个政策下遭到了拒签。10043号令原文里虽然提及,那些没有给“军民融合”项目做贡献的人可以得到豁免,但却没有明确指出界定“豁免”的标准或列表。

Adam Cohen律师表示,从美国国务院的外国事务指南 (Foreign Affairs Manual) 來看,这个界定的范围属于机密信息。这份指南最下面写着,“如果申请人学习或研究的领域涉及到的信息不会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军民融合战略做出贡献,则不受这些限制,这一点由国务卿和国土安全部长在于有关部门和机构协商后已经决定,9 FAM 302.14-12(C)中未列出的所有领域都符合这一标准,因为它们不会有助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军民融合战略以获得关键和新兴技术来推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军事能力。”然而,接下来的所有信息都显示“不可获取”。

Adam Cohen律师补充道,美国政府可能不会公开这个领域的列表,因为担心中国政府会试图规避这个列表。

对于限制和豁免的领域不明确的问题,程扬扬表示,美国制定政策的人本意上是想保护美国国家利益,但是由于没有理解中国的教育系统和社会体制内的资源分配问题,造成在政治对抗上把中国异化、妖魔化的局面。譬如,美国政府并不理解所谓的国防七子是怎么回事。而同时,在签证执行的问题上,签证官也拥有很大的discretion power(自由裁量权)。

“(制定政策的人)可能觉得这个学生去这个学校就是想当个兵。但是如果在中国教育环境长大,就明白这个想法是很可笑的。因为中国的好学校也不多,上个大学很不容易,高考也不是想上什么就上什么,包括分的专业。学校历史上和国防有挂钩,但是因为这个原因,学校是好的学校,有师资力量,可以念到就很不容易了。”程扬扬说。

中美关系下被政治化和边缘化的学生

马颖毅在去年出版的《雄心勃勃和忧心忡忡:中国大学生在美国高等教育中的成功和挣扎》一书中,讨论过中国留学生在美国高校里社会性的边缘化。

马颖毅对端传媒表示,除了边缘化,最近几年政治化的问题也开始出现,在特朗普担任总统期间趋于严重,从签证政策,到对华裔科研人员的监察。其中,签证政策作为判断“政治化和边缘化”的指标之一,直接影响了中国学生能否去美国,能否留下工作。因此,最近几年,学生签证、工作签证,以及广义上的移民政策,都给中国学生带来了许多挑战。

她认为,签证问题和疫情的双重影响,会让中国留学生增加焦虑,减少留学愿望。不过,这并不会从本质上改变美国仍然会成为中国学生的首选这个宏观大趋势。她在一篇发表于Sixth Tone上的文章中解释了原因美国拥有许多世界顶级的高校,且在中国进入一所好大学的竞争远比美国激烈;此外,美国高校也向学生提供了许多权利,譬如灵活改变专业以及转校。

纽约大学的学生于华盛顿广场公园庆祝毕业。

纽约大学的学生于华盛顿广场公园庆祝毕业。摄:Liao Pan/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如今,尽管对诉讼抱有希望,陈辉心底里认为,对于撤销10043总统令最有效的方式是中美政府谈判。在他看来,由于民众的基本盘不变,特朗普和拜登政府并没有本质区别,对中国政策的方向不会改变。

但在这几个月里,更让人焦虑的是未知的答案——在官方出面发声中被燃起的又被熄灭的希望,“到底可不可以撤销”。

7月6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在例行记者会上回应了“500多名中国留学生赴美签证被拒”的提问,表示:“中方对此表示严重关切,已向美方提出严正交涉。”

7月26日,美国常务副国务卿谢尔曼在天津同中国外交部副部长谢锋举行会谈。中方提出了两份清单,其中,重点个案清单里提及了“中国部分留学生赴美签证遭拒”的案件。据BBC报导,此次会谈中中美分歧仍然巨大,双方关系的改善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陈辉想起来,当自己这个群体开始出现在公开报导后,微博上出现很多对他们进行人身攻击的评论,甚至是在关于外交部回应的帖子下面。譬如,“别人不让你去就别去了”,“中国不好吗?干嘛去美国留学”,“那么乱的国家还敢去,死了都没人知道”,他还是感到有些后怕。

他希望,被拒签的中国留学生群体的画面能更丰满地出现在中国、美国和其他地区的读者面前,而不是新闻里被聚合起来的一个简单的数字。在给人带来麻木的数字背后,是少数群体中的个体身上那些不被理解的故事。

“还是应该更加包容一些,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陈辉说。

尾声

2月底,在与美国博士后导师的协商下,陈辉得到许可,借用了导师的一位在瑞士的朋友的实验室,并在3月1日开始为美国实验室远程工作。

陈辉的博士后项目受到了瑞士政府奖学金资助,政府鼓励在瑞士工作或者学习过的人去瑞士以外的国家进行学术交流,因此,原则意义上不允许在瑞士境内开始项目的进行。但由于受到疫情影响,陈辉被允许在瑞士境内进行最多6个月的研究,最晚必须在2021年8月31日之前离开瑞士。

陈辉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7月份申请了第二次签证。他想给自己、瑞士基金会、以及美国教授一个最终的答复。他还带着美国教授帮他写的一封很长的证明书,上面提及了陈辉的研究项目对人体健康和研究COVID-19的贡献。

陈辉还记得,面签的时候,准备的材料都没有用上。大使馆的工作人员问他为什么被拒绝了一次还要来。“他(签证官)说,只要10043号令还在,就没法给我签证。他也觉得非常抱歉,但确实不能给我。”

两次被拒签后,陈辉决定不去美国了,接下来的一年全程在欧洲完成博士后项目。他的导师是专业领域内非常资深的一位教授,在欧洲有很多合作的实验室。陈辉称,9月可能会去荷兰,借用欧洲实验室与美国导师进行远程合作。

但这样远程合作非常不便利。虽然导师会寄过来一些材料,但陈辉觉得,无法当面演示和指导的形式很没有效率。又因为无法使用美国实验室的仪器,他不得不修改之前申请博士后时的研究计划,做了很大的改变。再加上暂时借用了别人的实验室,不能完全埋头只做自己的研究,陈辉又和欧洲的团队合作了一个临时增加的小项目。

“我远程在别人实验室做guest,有时候融入实验室还是稍微难一点,大家不是很愿意要跟你合作,他觉得你在这太短了,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做尝试,”陈辉说,“感觉两边都有联系,两边我都可以去认识一下,但是两边都没有归属感。”

对于博士后结束后的规划,陈辉打算去高校当老师。他喜欢做研究,也喜欢教书,在瑞士读博士的时候,他曾指导过11位学生。至于以后去哪,他说不准,也没能提前计划,得看看哪个国家或哪个学校有提供岗位。

刘岩决定去英国华威大学的教育学专业就读。“但我并不想读这些,否则没必要四年都在折腾转专业。”采访中,她多次表示对本科四年付出的金钱成本和精力感到惋惜。大一准备的ACCA(特许公认会计师公会)考试,大二开始修读的经管学院双学位,还有在托福和GRE考试上付出的时间。“现在拿到的英国offer,说白了,我基本大学四年每天快快乐乐地度过也能拿到。”

拒签对林晓晓的打击很大。原本,在拿到的几份offer中,林晓晓已决定去其中一所藤校读统计学专业。就在三月,学院公众号还发了一篇关于她拿到多个海外名校offer的经验分享帖。在拒签之后的两周里,她陷入了极其低落的情绪,背着爸妈偷偷哭了两次,但这都被他们看在眼里。现在,她只能Gap一年,重新申请英国和新加坡的大学。

7月3日,林晓晓没有去参加毕业典礼,只是简单地办了退宿的手续。

“本来应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林晓晓的母亲说。

留学生陈辉、刘岩、林晓晓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