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永远是来“拯救”的,穆斯林女性只能是等待救赎的?」

赵恩洁

1996年阿富汗,戴著头饰的女人。
1996年阿富汗,戴著头饰的女人。摄:David Turnley/VCG via Getty Images

有些历史很容易被遗忘,因为写历史的人不希望世人知道他们的灰头土脸与完全失算。为了让美国政府有个台阶可下,阿富汗的历史总是被方便地刻意忽略,同时又选择性地乃至误导性地呈现。太多时候,一切只从2001年,或是1995年开始算起。在固定的美国叙事里,阿富汗的历史不可能有光荣与尊严;阿富汗女性的形象,必然是千篇一律的刻板。白人永远是来“拯救”的,穆斯林女性只能是等待救赎的。

当然,我们距离穷尽发生的一切,有好几光年那么远。但我们总得从某处开始。如果我可以如此建议,不如让我们回到1973年。因为,在1973年,我们会看见一个不同的世界。

1973年11月阿富汗喀布尔,三名身著罩袍蒙著脸的妇女走在街上。
1973年11月阿富汗喀布尔,三名身著罩袍蒙著脸的妇女走在街上。摄:Morse Collection/Gado/Getty Images

左翼时代的本土女权,苏联共产时代的“高压速成女权”

他在任内推出许多大力提升女权的政策,包括女性可以自由穿著、上学、旅行、工作,家长不得强制婚姻⋯⋯一位普什图族、出身菁英阶级的女性,米娜,在1977年成立了第一个本土的、独立的、世俗的女性主义组织,阿富汗革命妇女协会,试著团结国内所有族群、阶级的女性,推广性平、并提高政治意识。

1973年的阿富汗,在君王King Zahir Shah四十年的统治底下,虽然大部分人都活在贫穷之中,但生活大致是和平的。一场没有流血的政变,把当时还是力图现代化改革的首相(也是国王亲戚)的Mohammed Sardar Daud Khan(穆罕默德·达乌德汗)变成了一个提倡社会主义的国家首领。

Daud的上台有苏联某个派系的支持,但是他也想与苏联保持距离。他在任内推出许多大力提升女权的政策,包括女性可以自由穿著、上学、旅行、工作,家长不得强制婚姻。我们今天可以看到一些70年代喀布尔留下来的照片,比如年轻女性上大学,穿短裙,在校园与街上自由的行动,都与新政有关。公民团体也跃跃欲试。一位普什图族、出身菁英阶级的女性,米娜(Meena Keshwar Kamal),在1977年成立了第一个本土的、独立的、世俗的女性主义组织,阿富汗革命妇女协会,试著团结国内所有族群、阶级的女性,推广性平、并提高政治意识。

当然,新政震撼了许多部落的“传统”,造成社会内部的对立与分化,例如一些偏乡地区无法忍受外来入侵者——包括国家,对某些游牧民族而言,国家永远是入侵者——想知道家里的女人的所有姓名与身家资料。但所谓“传统”势力,并不总是来自宗教,也来自某些族群自身的骄傲(毕竟他们千年来与波斯打交道,而波斯过往到处都是苏菲主义和反对教条主义的俗民伊斯兰)。“传统”也不是固定不变的产物,而是一种历史形成的意识,与阿富汗许多族群长期面对外来入侵势力所感受到的危机意识,以及他们擅长的“不被统治的艺术”有关。

重要的是,曾经有许多阿富汗人努力要把阿富汗带向更好的未来,而那是一个非常艰辛的任务。至少1973到1978短短的几年时光,有一些努力是看得见光芒的。当然,Daud政权有各种为人诟病之处(尤其是普什图尼斯坦问题,以及专制统治),但这段时间至少让人感觉改革是可能的。有人甚至说,从Daud担任首相到成为总统之后,那短短数十年造成的改变,是两百年来都难以达成的。可惜的是,因为Daud政权与苏联保持距离,并想与邻国以及更多的国家建立较友善的关系,惹怒了苏联。结果,Daud与他几乎所有的家人都被暗杀了。

场1978年的四月革命,带来的是暗自对苏联效忠的共产政府,由总统Nur Mohammed Taraki(努尔·穆罕默德·塔拉基)领导。这段时间,女权正式被当成政治工具来操弄。一些看似解放女性的安排,实质上是未经深思的高压政策。

这场1978年的四月革命,带来的是暗自对苏联效忠的共产政府,由总统Nur Mohammed Taraki(努尔·穆罕默德·塔拉基)领导。这段时间,女权正式被当成政治工具来操弄。一些看似解放女性的安排,实质上是未经深思的高压政策。

比如阿富汗许多族群均有的新娘财习俗,其实是已婚女性自己可以操控的财产,但却被当成陋俗要急著改变,政府规定要有“新娘财上限”,结果是让女性经济独立的机会更渺茫。又比如新共产政府规定婚礼花费不可以太奢华,否则要取缔,则根本已经到了妨碍人民自由结社与庆祝的地步。在识字课方面,政府几乎是“强迫”女性去上学,同时除了几位象征性的女性政治领袖之外,并未让女性真实参与政治。

这一方面并未实质增进女权,另一方面徒增社会冲突,因为许多部落习俗并无法立刻接受国家这种“外力”来干预他们牢固的父权家族体系,而由上而下的暴力政策执行,只会增加反弹,而非开启沟通的平台。可以想见,这种“进步”的方式同样带著强行的色彩,加上土地改革已经让很多地主大为不悦,更加深了民怨。

到了1979年,阿富汗女性上大学的数字已经大为提升,相对来说男性大幅下降。部分原因,是因为很多男性已经开始去加入各种“圣斗士”mujahideen的行列。(我刻意不说“圣战士”,因为我不想再扭曲jihad的含义。) 这段期间,阿富汗革命妇女协会持续对苏联抗争,甚至后来也与圣斗士产生冲突。

1979年7月,女工和男工在喀布尔游行。

1979年7月,女工和男工在喀布尔游行。摄:Keystone/Getty Images

美帝为打击苏联而栽培的阿富汗“自由战士”暗杀本土女权领袖

美国中情局当时最信赖圣斗士大首领希克马蒂亚尔,大笔的钱都被他掌控。他在1987年派人暗杀了阿富汗革命妇女协会创始人与女性主义运动领导人米娜与其夫婿。许多女权运动份子,也被美国资助的圣斗士团体逮补、囚禁或猎杀。

1979那一年,伊朗的伊斯兰革命成功,国际上弥漫著全球穆斯林社群对于摆脱长期被美欧势力干涉的希望。年底,苏联当局认为阿富汗执政党需要一些“帮助”,因此不请自来地展开了侵略,拉开将近十年的战争。美国的中央情报局从旁担忧已久,眼前已经失去的伊朗魁儡政权,让他们无法忍受阿富汗落入苏联的可能性。因此,美国中情局祭出至今仍是史上最长久也最昂贵的秘密行动:旋风行动Operation Cyclone。

这项秘密军事活动,主要是投资各种阿富汗圣斗士团体,寄望他们把冷战防线打回苏联。美国政府挹注大笔资金给这些团体,并提供武器以及军事训练,但管道主要是透过巴基斯坦的三军情报局(ISI)进行,虽然有时候沙乌地情报局也会来掺一脚(两者后来都是极端主义的金主)。采用这种间接的方式来规避,理由是美国政府不想被苏联摸透他们想要在中亚回稳势力的企图,也不想明目张胆地与苏联起正面冲突。

某种程度来说,过去四十年其实是一场美国与苏联在阿富汗争夺的战争与其遗绪。但在美国主导的外媒里头,也在我们今天看到的维基百科里头,这场战争被称为“苏阿战争”,下一场则是称为阿富汗“内战”。(就好像黎巴嫩内战,一大部份是以色列占领巴勒斯坦后产生的难民问题,可是却被称为“内战”一样的荒谬。)

整个80年代,圣斗士尽管违反古兰经教导不可杀害平民的教义而采取自杀炸弹攻击战胜苏联军,照样被美国政府与媒体堂而皇之地盛誉为“自由战士”(freedom fighters);因为,在那个年代,只要是帮美国政府攻击苏联军队的,都是自由战士,不论他们使用的方法是甚么。当年的美国政府认为这些圣斗士善于在崎岖的山区里游击,是击退苏联军队的最佳武器。美国政府提供的大量资金与武器,透过巴基斯坦白手套的中介,绝大部份流到了军阀希克马蒂亚尔(Hekmatyar)手中,而有一部份则是流到了宾拉登(本拉登)已经在喀布尔外围设立的军事训练营之中。

美国中情局当时最信赖圣斗士大首领希克马蒂亚尔,大笔的钱都被他掌控。他在1987年派人暗杀了阿富汗革命妇女协会创始人与女性主义运动领导人米娜与其夫婿。许多女权运动份子,也被美国资助的圣斗士团体逮补、囚禁或猎杀。

十年之间,阿富汗的土地承受各种血淋淋的游击战、旱灾与饥荒。接受美军资助并对抗苏联的结果,是更多的贫穷。在叙利亚战争以前,阿富汗是世界上最多难民的地方。苏联发现这将近十年战争血本无归,最后决定撤退,留下他们扶植的共产政府,交给纳吉布拉。纳吉布拉从1979年就开始帮苏联做情报工作,接著在阿富汗民主共和国政府内部一路扶摇直上,最后成为总书记。他确实是个对敌人严刑拷打、杀人无数的政治恶魔;但他也曾经说过,如果让激进主义进入到阿富汗,这个地方将会成为恐怖主义大本营。1992年,他被美军支持的圣斗士杀死。

美国支持的圣斗士主政后,女权又再度变成政治战场。这次不是“高压速成女权”,而是“保卫我们的穆斯林妇女”。

美国支持的圣斗士主政后,女权又再度变成政治战场。这次不是“高压速成女权”,而是“保卫我们的穆斯林妇女”。美国支持的圣斗士政权带回原本已经被共产政府取消的头巾政策,再度驳回原先已开放的女性无条件的行动自由与其他权益。但即便如此,在塔利班于1996年正式上台以前,女性在阿富汗也不是像《国家地理杂志》贩售的性别化东方主义那样悲惨。至少,在塔利班以前,不论是在共产政府或圣斗士掌权底下,女性都可以照样上学。有报告指出(注1),1996年以前,女性大约占教师比例七成,女性公务人员比例为五成,而医生阶级女性占了四成。这样的阿富汗,虽然并不理想,但也并不是一个女性毫无出头之日的地狱,更不是甚么中古世纪遗留至今的化外之地。

但这些历史很容易都被刻意略过。在美国主流报导中,一切只从2001年,或是1996年开始算起。美国政府与被他们影响的世人,仿佛必须要地球上有一个地方,是那么的落后、野蛮,才能感觉到自己的高贵、自己的文明、自己的价值。仿佛阿富汗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故步自封,只有美国人才能拯救他们。毕竟,如果没有一个高尚的修辞,他们该如何面对塔利班的兴起、无人轰炸机底下莫名死去的孩童、以及在清真寺默默祈祷却被轰炸的无辜百姓?他们甚至不希望被提醒那种过去——阿富汗一直有本土女权运动,虽然困难重重且影响有限,阿富汗本土女权运动领袖却也重要到需要被美国资助的圣斗士暗杀。

2006年11月22日阿富汗喀布尔,阿富汗女孩在英语课上举手。

2006年11月22日阿富汗喀布尔,阿富汗女孩在英语课上举手。摄:Paula Bronstein /Getty Images

为猎杀恐怖份子,美国政府扶植压制女权的阿富汗军阀

从首都赶走塔利班以后,美国政府与中情局重新让地方军阀在地方掌权(也就是塔利班过去已经扳倒的军阀们),而这些军阀,他们的性平教育水准令人堪忧,他们贪腐的程度无远弗届。

就算退一百步,一切只从2001年塔利班离开首都算起,事情也不是主流媒体报导的那样。布希总统第一夫人Laura Bush在十一月十七日代替她先生发表全国广播演说,把女权当成美国入侵阿富汗的合理化说词。讽刺的是,在那之前十天,阿富汗妇女网络(Afghan Women’s Network)早已集结起来反对战事,连同其他国际穆斯林女性组织,希望巴基斯坦收容更多难民。她们呼吁,千万不要为了发动反恐战争,就牺牲女权与人权。

可惜的是,过去二十年,美国政府没有听见阿富汗女性的声音。从首都赶走塔利班以后,美国政府与中情局重新让地方军阀在地方掌权(也就是塔利班过去已经扳倒的军阀们),而这些军阀,他们的性平教育水准令人堪忧,他们贪腐的程度无远弗届。从公领域到私领域,整个国家有太多重大的事情都没有可咎责性可言。美国政府授权的私人外包公司几乎活在法治之外,在阿富汗的土地上为所欲为。

在美国政府扶植阿富汗政府期间,大部分女性的生活真的有大幅改善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

所有那些美国政府号称在阿富汗被建立起来的基础设施、学校、诊所,那些所谓“进步的成果”,根据1900多页由400余位阿富汗重建计划的官员的访谈逐字稿与备忘录——也就是著名的Afghanistan Papers与相关人士透露——有七成五到九成是荒废的、无法使用的,或根本是虚构的。那些发包的钱,有时候还在阿富汗军阀的口袋里,有时候根本从来没有离开过华盛顿。所以,过去二十年,除了菁英阶级与部分中产阶级以外,阿富汗人民的生活根本没有变得更好。他们只能不断地看见军阀、毒枭以及华盛顿的商人发了战争财,垄断了绝大部分的资源。毕竟,那些人早都说了,即使输了战争,还是能发财的。所以,经由美国政府承包的私人公司继续在阿富汗做著幽灵基础建设的事业,而美国政府继续仰赖各地的军阀。

二十年来,阿富汗没有真实的产业,唯一有的只有毒品工业。四十年的战火,配上毒品,两者之间的亲近性令人悲伤。如果说真的三分之一的家户都有人有毒瘾,这是甚么社会情境造成的?战争经济是真真实实的。

美国的国会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些事情。但大部分人仍不分党派地装聋作哑,直到一千九百多页的调查报告书公诸于世,他们终于不得不面对,但也只是应付而已。他们必须相信这场战争是有意义的,一切都会好转起来的。

在美国政府扶植阿富汗政府期间,大部分女性的生活真的有大幅改善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女性有五分之四仍然受到强制婚姻,而女性坐牢的原因绝大部分都是因为“道德罪刑”,而这正是美国政府所扶植的政府底下透过军阀来治理社会的成果(军阀控制底下的女子监狱,跟塔利班占领区的女子监狱,有著惊人的相似性)。但这二十年来,只需要几张女孩子上学的照片,美国人民与全世界,就会继续傻傻地相信美国人是在这“蛮荒”的土地上执行白种人负担的文明任务。

2021年8月20日阿富汗喀布尔,阿富汗喀布尔美容院窗户上的女性海报遭到破坏。

2021年8月20日阿富汗喀布尔,阿富汗喀布尔美容院窗户上的女性海报遭到破坏。摄:Haroon Sabawoon/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反恐战争下的女权炮灰

为了解释美国战败,人们急于把塔利班形容成极度宗教狂热的危险份子。但仔细想想,他们其实并不需要多么狂热,因为他们的对手,也不过是在美国政府扶植的政权底下,早已民心涣散又军心溃堤的阿富汗社会。

现在,为了解释美国战败,人们急于把塔利班形容成极度宗教狂热的危险份子。但仔细想想,他们其实并不需要多么狂热,因为他们的对手,也不过是在美国政府扶植的政权底下,早已民心涣散又军心溃堤的阿富汗社会。或许,菁英阶级与部分中产阶级的生活确实过去二十年来算相对安稳,但对大部分的人民而言,生活并不容易。越是需要把塔利班妖魔化,也越彰显美国政府必须掩饰失算与无能的需求多么迫切。就像当初在伊拉克那样,美军不懂当地的语言、不懂当地的文化,常常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干甚么。然后反恐了两个十年,换来的是“伊斯兰国”以及塔利班的全面掌权。

高傲且长期驾驭“不被统治的艺术”的普什图人,也是阿富汗最大的族群,老早就开始跟塔利班合作了。因为他们发现,除非他们是军阀或是毒枭,否则在美国扶植的阿富汗政权底下,他们基本上没有未来。其他族群的人也有相似的见解。因此,在这次占领中,有些地方根本不是甚么狂热的塔利班浴血奋战打下来的,而是完全不必开打就直接让塔利班占领的。

不论是苏联或美国、圣斗士、军阀,或塔利班,女性的身体总是被当成最简便又最直接、最立竿见影的政治宣传工具。展示权威,最简易的方式就是从女性与少数族裔开刀。因为他们的脆弱性最高,而威吓的效力最大。女权沦为各种政权用来证明自己拥有权力或正当性的道具。

不论是苏联或美国、圣斗士、军阀,或塔利班,女性的身体总是被当成最简便又最直接、最立竿见影的政治宣传工具。阿富汗曾有过土生土长的女权与开放政权与公民社会的希望,但那些希望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苏帝与美帝主导的战争侵蚀与歼灭。

女权曾经是美国入侵阿富汗的合理化修辞之一,而女权最后也成为最大的牺牲者。但这并不是因为“文明的美军”一离开,“野蛮的阿富汗”就会退回中古世纪。恰好相反,事实是,阿富汗曾有过土生土长的女权与开放政权与公民社会的希望,但那些希望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苏帝与美帝主导的战争侵蚀与歼灭。先将第三世界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再以救世主之姿加以拯救。这种帝国主义式人道救援的惯常脚本,光是“令人绝望”,已不足形容。

正如今年巴勒斯坦女性主义宣言所说的,我们必须拒绝一切以解放女性之名来进行军事占领、经济剥削或将一个民族或社群去人性化的说辞。因为帝国并不真正关心女性与女权。不论是殖民的、后殖民的、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帝国要的只是侵略的合法性。抵抗帝国主义的人道救援,我们该做的不是由上而下的“拯救”、不是抽象的人权口号,而是对历史转变深度的了解、对各种诡谲脉络的同理、具备文化敏感度的协商、虚心平等的合作,以及思考我们自身在各种全球不平等关系下应有的责任与义务。

(赵恩洁,台湾国立中山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注1: Special Rapporteur of the U.N. Commission on Human Rights, “Mission to Pakistan and Afghanistan, submitted by Ms. Radhika Coomaraswamy, Special Rapporteur on violence against women, in accordance with Commission resolution 1997/4,” E/CN.4/2000/68/, March 13, 2000, p. 7.

2004年6月阿富汗喀布尔,准父亲在分娩室门外等候,而妇女则被允许进入庭院。

2004年6月阿富汗喀布尔,准父亲在分娩室门外等候,而妇女则被允许进入庭院。摄:Stormi Greener/Star Tribune via Getty Images

后记

2007年某个冬夜,我在波士顿因缘际会接待了一位阿富汗友人。阿富汗友人对我说,谁会喜欢塔利班?人们痛恨塔利班!美军2001年来把他们赶走很好!他坐在沙发上,沉默了一阵,然后说,但归根究底,一开始也是因为美国政府,才会有塔利班的。

我不曾忘记他那晚说过的话。

五年前,我曾说过,若没有伊拉克战争,就不会有伊斯兰国。今天我还是必须要说,如果没有美苏冷战,就不会有塔利班。美国政媒的阿富汗论述,总是方便地刻意忽略掉一段70年代阿富汗曾力图现代化且实施性别平权的历史,同时又撇清极端分子在该区域兴起的责任。苏联的阿富汗论述,则强调自己帮助过阿富汗现代化的那个层面,但粉饰自己摧毁一个70年代可能有机会走向开明开放的政权。

美苏的贪婪,横跨地球两端的权贵阶级,战争的经济,高层的富裕,第一线人民与士兵的血洗。(我对军人有无限的同情,他们往往身不由己,也是不成比例地由美国境内的有色人种与贫穷阶级担任,甚至还有来自密克罗尼西亚、不受美军福利保障的太平洋士兵。)谁能想像活过四十年的战火?没有人应该经历这样的生活。

当今主流的阿富汗论述,往往夺走阿富汗人民的能动性,甚至怪罪阿富汗人民,或是把论点放在最容易挞阀的塔利班身上。这种论述在今日的新冷战局势重现,甚至就出现在台湾。 当然,将台湾比拟为阿富汗是完全失当的,因为台湾人民并没有活在军阀与极度贫穷之中,相反的,我们享有高度的民主自由与相对充足的物质生活。但或许我们与阿富汗人民相同的,是我们一直被迫学习在夹缝中生存。苏联与美国在阿富汗的惨败提醒我们,人民的意志必须被充分了解,不同社群的需求必须受到照顾,而大国与小国之间应该要有更互惠的合作机制,而非由上而下的暴力执行。台湾的历史跟未来,不该只被当成任何大国的棋局,因为台湾人民的意志与能动性,不应该是只是任何大国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