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對徐州的攻擊作戰(徐州會戰)開始於何時?中国方面的多數研究,在今日流行的“台兒莊大捷史觀”(英雄史觀,勝利史觀)影響下,將1938年1月下旬開始的中國軍“池淮阻撃戰”(日軍稱「池河、明光附近的戰鬥」)、3月15日至18日的中國軍「滕県防衛戰」、及2月下旬至3月末的同「臨沂保衛戰」,——即所謂中國軍方面英勇善戰,給予日軍以沉重打擊的三個代表性的戰鬥——也作為“台兒莊大戰”的一部,以4月7日的所謂“大捷”之日為戰役終點,生硬地切斷前後兩次台兒莊戰役[1]的關聯,人為地描繪出一部自始至終,以中國軍英勇抗敵,取得最後勝利畫面為主軸的,抗戰英雄史斷章。在此,稱台兒莊大戰的歷史意義,在於挫敗了日軍南北夾擊,打通津浦鐵路,攻佔徐州的戰略企圖,保障了徐州的安全。

比如此史觀的代表者之一,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者韓信夫在《台儿庄战役及其在抗战中的历史地位》一文中指出:

1937年12月13日侵华日军占领南京后,…企图打通津浦线,从南北夹攻徐州。…打通津浦线的作战计划,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津浦南段(指池淮作戰——筆者註)主攻,北段助攻;第二阶段为津浦北段主攻(指台兒莊,臨沂作戰),南段助攻。…池淮阻击战的目的,在于阻止津浦线南段的日军北上与北段日军夹攻台儿庄,因此,池淮阻击战成为台儿庄战役的序战之一…。台儿庄战役打了4个月,日军既未能打通津浦线,也没有占领徐州,妄图通过徐州沿陇海线取道郑州直下武汉的计划便无法实现。台儿庄的胜利,保住了徐州,…[2]◆。

另外,台兒莊大戰記念館中的紀念碑文中,同樣也刻有日軍板垣、磯谷両師團南下作戰的目的為“欲速取台兒莊以圖徐州,貫通津浦“的內容(程思遠・李宗仁秘書文)。

實際上,這都是一種來自主觀想象的錯誤的歷史解釋法。問題出在台兒莊大戰史觀的主張者們,並沒有認真閱讀,研究過日軍的檔案史料。可以說,日軍(北支那,中支那兩方面軍)在池淮(1月-2月),臨沂(2-3月),台兒莊(3-4月7日)三個月作戰期間,並沒有貫通津浦線,攻陷徐州的任何命令和企圖。不否認當初日軍戰爭指導部中,曾有過此種戰略構想[3]◆、但並不是主流意見,也沒有成為日軍大本営参謀本部的戰略方針。

從日軍北支那方面軍將包括台兒莊作戰在內的南下作戰總體,命名為“南部山東剿滅作戰”一詞中也可以看到,此南下作戰,僅僅是一次局限於南部山東地區的地方掃蕩。並不存在攻打江蘇省徐州的企圖,相反把戰場南端,明確地劃定在山東省境的大運河線,嚴禁作戰部隊越過運河線向南出擊。台兒莊鎮,位置於大運河北岸,所以在攻略範圍之中,若反之,也不會發生此著名的戰鬥。第二軍進行“南部山東剿滅作戰”的目的,如名稱所示,僅僅是掃蕩山東省境內的國軍和地方的抵抗勢力,加強鞏固日軍在山東省南部的統治秩序。此時,打通津浦線,南下徐州的戰略計劃,構想(徐州會戰),由於準備不周,時機不熟,還未進入日軍大本營的議事日程階段。

徐州會戰開始於何時?可以說,日軍的台兒莊攻略的失利,同時造成了中國軍主力雲集山東省南部的戰略佈局變化。以此變化為契機,最終導致了日軍大本營提前發動徐州會戰的結果。即徐州會戰,是以台兒莊戰役中日軍的戰略失利為誘因的,一次有偶然性的新戰略行動。當時的参謀本部作戰課長稲田正純在証言中提到:

“台兒莊戰鬥中日軍的撤退,造成了將中国軍主力誘引於台兒莊一帶的結果,此形勢變化成為攻打徐州的契機,所以大本營臨機應變,匆匆從準備了徐州會戰”[4]

戰時中陸軍大学校作成的戰史教材『北支作戰史要』一書中,也記錄陸軍参謀本部內定開始徐州作戰的時間,是台兒莊戰役接近尾聲的4月3日,正式決定開始徐州會戰的命令,是4月7日下達的勅令「大陸命第八十四号」[5]◆。發佈在台兒莊戰役的結束之日。所以,前述中國方面台児莊大捷史觀中所稱的,日軍從1月下旬即開始了南北夾擊徐州作戰的證據,在日軍的戰史檔案中並不存在。對敵方的戰略構想的分析,推測,怎能成為其實際部署的證據?筆者提倡的“敵情自報”方法的理由,也在於此。

從時期面看,中支那方面軍的池淮作戰,與北支那方面軍的台兒莊作戰前後相差近兩個月,又不存在統一的戰略面指揮,所以無任何理由可稱其為貫通津浦線的南北夾擊作戰。

台兒莊大捷史觀所稱的日軍“北上”部隊的作戰,指的是1938年初,日軍第十三師團(荻洲兵團,中支方面軍)的明光、池河渡河戰。作戰目的僅僅是為了擴大津浦鐵路的「警備」區域[6]◆。此時的第十三師團,是擔任津浦線路附近的警備部隊。指揮作戰的歩兵第一一六聯隊長添田孚大佐,和其上司,步兵第二十六旅團長沼田徳重少将的職掌、也被命名為“北地区警備隊長“(兩人1月25日交代)[7]◆。一月下旬、中支那方面軍(2.14改稱中支那派遣軍)雖批准了對淮河北岸“鳳陽、蚌埠附近之敵的撃滅作戰”,同時命令中規定「作戰後須返回現駐地」[8]◆。即返回原警備地域,制止其部隊繼續北上。

可見在明光、池河附近的日軍津浦線警備隊(13D),雖實施過對淮河、池河一帶的渡河掃蕩作戰,但並沒有攻佔徐州的企圖,更沒有下達攻佔徐州命令的權限[9]

北支那方面軍也同様。第二軍(山東北部)的南下作戰企圖,從當初即屢次遭到大本營參謀本部的否決, 3月13日開始的第二軍南進,是在「清除眼前之敵」,「不可深入南下」的前提條件下被最終認可的。戰略計劃中該軍的作戰範囲被限定在「南部山東」,明確規定“第十師團在肅清大運河以北之敵(即佔領台兒莊)後,須返回滕県及其南方地区,確保地方治安”[10]◆。所以,若進展順利,對位於大運河線北岸的台兒莊的攻略作戰,即是完結此戰略計劃的最後一次戰鬥。

總之,日軍徐州會戰的計劃,命令,產生在台兒莊作戰失利之後。是作戰帶來的形勢變化――南部山東地區敵軍主力部隊的大量結集――導致的,將戰略失敗轉化為新戰成攻勢的日軍大本營臨機應變的選擇。目的是利用中國軍醉於大捷宣傳,準備以現有兵力(30餘師)繼續與日軍磯谷,板垣師團主力在山東南部決戰的意圖,以一部兵力(第二軍)牽制其南下,主力趁虛南北夾擊,打通津浦線直取徐州。徐州會戰的結果,是中國軍方面的敗北。從此意義講,台兒莊的“大捷”並沒有形成保衛徐州的屏障,相反,由於第五戰區指導部的驕傲和戰略面的疏忽大意(一心與敵戰略決戰),導致了之後徐州會戰中中國軍各部的慘敗和徐州早日陷落的結果。

台兒莊的敗將瀬谷啟支隊長,在此意義講同時也是創造出徐州会戰勝利契機的奠基者。



[1] 日軍(北支那方面軍第二軍)稱後期台兒莊作戰為“第二期南部山東剿滅作戰”(4.7-5.15),目的是牽扯中國軍主力南下。國內外戰史研究中,也有將此戰役稱為“徐州會戰前期”的說法。

[2] 韓信夫「台児庄戦役及其在抗戦中的歴史地位」《近代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一九九四年三月、67頁。

[3] 「下山大佐・第二軍南下作戦に関する件」「第二軍ノ作戦ニ関スル諸事情」「北支那作戦史要」(第4章・第3節)JACAR:Ref.C11110928700. №1666-1667.

[4] 支那事變陸軍作戰 2 45頁。

[5] 前掲「第二軍ノ作戦ニ関スル諸事情」「北支那作戦史要」(第4章・第3節)JACAR:Ref.C11110928700. №1671.

[6] 「第十三師団命令」歩兵第百十六聯隊「張八嶺管店附近警備戦闘詳報」JACAR:Ref.C11112200800. №419.

[7] 「北地区警備隊命令」歩兵第百十六聯隊「張八嶺管店附近警備戦闘詳報」JACAR:Ref.C11112200800. №465.

[8] 『戦史叢書 支那事変陸軍作戦〈2〉昭和十四年一月まで』、18頁。實際上2月10日,進出淮河北岸後,在現地於中國軍對峙,並未按計劃退回。

[9] 3月8日,中支那派遣軍參謀長曾對大本營提議,策應北支那方面軍的南下行動,遭到大本營的否定,稱當前並沒有改變“不擴大方針”的企圖。前出《支那事變陸軍作戰2》 29頁。

[10] 「北支方面作戦記録 第1巻 2(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1111708200.№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