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三角洲水文歷史源考(二)
(承接上文)
作為水利農業機器的三角洲
早在殖民時期,水文學家和工程師就注意到湄公河三角洲水環境的物理和生態複雜性。三角洲的極端平坦加上河流中的高泥沙含量,在新建的運河上形成了霍格斯巴克山脊(lưng tôm, dos d‘âne),在退潮時很快中斷了大部分水上交通。
法國觀察家通常將這些地區視為死區,因為在這裡,水很平靜,船身最深的船隻被迫等待漲潮過去。然而,當地人認為這些地方是『匯合點』(giáp nước),經常在對流的交叉口建造市場。位於瓦姆科河(Vàm Cỏ)兩條支流之間的守承村(Thủ Thưa)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人們從不同的地方帶著不同的貨物旅行來進行貿易。
三角洲的這種潮汐漲落也是清潔和肥料的重要來源。田間的水慢慢地從充氣土壤中淋洗出硫酸氫。如果讓它待得太久,酸性水會溶解鋁離子和鐵離子,使植物發育不良。為了防止這種『明礬』的積聚,農民們經常在退潮時打開堤壩,讓水外泄,從而從稻田中排出水來。當潮水再次上漲時,河裡的淡水填滿了溝渠,把乾淨的水還給了稻田。因此,三角洲最珍貴的農田是數百條蜿蜒小溪橫跨的沖積區。大自然提供了一種灌溉系統,幾乎不需要額外的勞動力。三角洲的居民和殖民地的都市工程師對自然和水在三角洲的工作方式持有根本不同的觀點。工程師們站在世界上最平坦的三角洲之一,實際上對地形的鄉村功能視而不見,並被以所有標準衡量都是異國情調的水文所迷惑。
雖然工程師和開發專家對水文學的理解變得更加成熟,但從那時起,對三角洲地區水的自然流動的這種主要觀點的分歧就一直存在。為了解決三角洲地區的水文『問題』,在大規模修復方面的投資增加,導致在面臨氣候變化威脅的情況下,在更大的『水安全』的前提下,修建了沿海和防洪堤壩。
為什麼地方和省政府多年來一直偏愛這種機械的水管理方法,而不是利用河流和潮汐的自然漲落來管理?雖然湄公河三角洲並不是世界上唯一擁有國家管理大型水壩或堤壩建設的流域,但如果想要理解機器和承包商在國家建造大型建築決策中所扮演的歷史角色,就需要注意該三角洲過去一些殖民歷史的背景。
1881年,一位研究殖民地早期基礎設施建設計畫的法國檢查員稱這類項目為『ouevres de Penelope』(永無止境的工作)。查理斯·康比爾(Charles Combier)在1880-81年訪問殖民地進行實況調查時,評估了殖民地在整個三角洲修建運河和高架鐵路的提議,並批評了這些計畫,理由有很多,首先是基於倫理道德基礎,即項目資金部分來自國家控制的鴉片銷售,然後是技術原因,因為工程師們還沒有解決霍格斯巴克山脊的問題,因此挖泥船將不斷返回清理新運河的淤泥。更多的運河將造成對機械疏浚和國家資金維持灌溉的更大依賴。
在建設最早的殖民項目之一Xa No運河期間,一群當地土地所有者提出訴訟,要求政府賠償土地破壞的損失,原因是一艘挖泥船切斷了該村與現有水道的聯繫。1901年,一群相對富裕的越南土地所有者與殖民時期的公共工程部(Department Of Public Works)對峙,最終提交到河內總督的辦公桌上。總督認為,在新運河附近擁有房產所獲得的價值,超過了摧毀現有灌溉設施所造成的損害。自那時起,特別是在越南獨立和統一之後,政府的問責和對當地投訴的回應有了很大改善;然而,取締這類政府地方政府行為的機制仍然遠未達到當地的期望。
19世紀80年代末,湄公河三角洲引進了蒸汽動力挖泥機,取代了以前項目所需的數千名工人,並通過營運這些挖泥機的企業,滿足了殖民國家的政治和技術需求,卻把花在這項工作上的大部分錢返還給法國的利益,而不是越南的勞務人員。
這種以資助項目的方式進行的工程始於20世紀60年代,當時美國國際開發署(United State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通常支援大額購買美國製造的設備,例如由美國建築公司營運的一支新型柴油動力挖泥船船隊,以及新成立的越南公共工程部。在20世紀50年代末,美國駐西貢行動團甚至僱用了法國的挖泥船公司來操作挖泥船和培訓越南船員。越南經常懷疑這種援助只是以犧牲航道系統為代價來討好美國和法國的利益。隨著戰爭的加劇,美國駐西貢的顧問團繼續呼籲提供更多的設備。1960年後,DMJM(現為AECOM)和KBR(現為哈里伯頓的一部分)等美國建築公司進入越南,修建公路、疏浚運河,及在1965年後修建軍事基地。這些公司通常使用重型柴油動力設備,所以該類工程項目完全符合這些公司的利益。
全三角洲管理方案
在三角洲用水政策制定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的另一個關鍵問題是,三角洲範圍和全流域的全面水管理計畫由來已久。雖然在湄公河委員會等組織中加強沿河國家之間的溝通,對鼓勵國際合作實現可持續水資源利用走出積極一步,但三角洲總體規劃和流域管理計畫過去建立的方式已經產生了技術官僚管理和解決方案的趨勢,這些趨勢雖有利於對河流水文進行重大修改,但這些問題目前仍然存在問題。
從歷史上看,越南一直是湄公河主流水壩的倡導者,認為水壩潛在的防洪和旱季增流功能有利於三角洲地區的農業生產。這種水控制的變化會給三角洲的農業生態系統帶來的許多環境影響一直沒有那麼令人擔憂。越南、柬埔寨和老撾現在也在增加對湄公河流域支流大壩的投資,而泰國、老撾和柬埔寨正在幹流地區修建大壩。越南已經在越南湄公河流域上游的Se San River上修建了一座大壩,越南計畫在Sesan和Sre Pok支流上再建造一些大壩。氣候變化的幽靈可能會給生態和政治系統帶來越來越大的壓力,就像之前的自然災害等威脅一樣,基礎設施解決方案似乎再次脫穎而出。預計對三角洲的影響包括海平面上升和風暴潮發生率增加。
在湄公河三角洲,對水資源利用產生重大影響的最常見的區域規劃形式是長期的“荷蘭堤壩”策略,該策略涉及修建廣泛的海堤,以擴大用淡水灌溉的土地的範圍。在三角洲修建堤壩和海水大壩的第一批項目始於20世紀30年代的殖民時代,當時水利工程師和農業發展官員試圖清理出新的土地,以提高殖民地的水稻產量,並通過將數以千計的貧困租戶重新安置到新土地上來緩解日益加劇的社會緊張局勢。
法國殖民官員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紅河三角洲圍堤景觀的影響,制定了大規模的計畫,將紅河三角洲的農民重新安置到龍川四合院的寬闊窪地以及東海岸的微鹹水土地上。1943年,在日本軍事佔領期間,法國臨時總督德古創建了一個名為“援助稻農”的新預算類別,要求500萬架打氣機將整個農民村莊送到最近完工的橫貫印支半島的鐵路下,以居住在這些定居點。
1954年“日內瓦協議”結束了第一次印支戰爭後,越南共和國在美國前所未有的技術和財政支持下,繼續了這一定居點和“荷蘭堤壩”戰略,特別是在龍川和同塔 (蘆葦平原)等政治競爭激烈的地區。菲力浦·卡頓(Philip Catton)描述了愛德華·蘭斯代爾(Edward Lansdale)的一則軼事,他回憶說,幾乎每次他去總統辦公室拜訪總統時,越南共和國第一任總統吳廷琰都“在深入研究一些新的項目,通常規模很大”。眾所周知,這位越南領導人個人對這樣的解決方案感興趣,他的辦公桌上經常掛滿了地圖。自20年代擔任省長以來,吳廷琰鼓勵農民在空地上定居,並支持30年代的改革呼籲。
雖然西貢政府在20世紀60年代繼續主張在新開墾的地區(如農莊和戰略村莊)實施更具強制性的解決方案,但越南和許多外國顧問團隊繼續制定地區管理方案,並在1975年進行可行性研究,直到戰爭結束。作為時任美國總統林登·B·詹森(Lyndon B. Johnson)“贏得人心”倡議的一部分,戴維·李林塔爾(David Lilienthal)律師在1966年接受了一份合同,與越南官員一起組織一個湄公河三角洲發展項目。李林塔爾在20世紀60年代被稱為田納西河谷管理局(Tennessee Valley Authority)的設計師,在媒體上被稱為“田納西河谷先生”(Mr. TVA)。
作為一個相信高科技和現代化能夠增強草根階層參與的承諾的“真正信徒”,李林塔爾在看到美國的“安撫”使命、反叛亂實驗的暴力和戰爭的軍事行為之間的明顯脫節後,很快就對此表示懷疑。當看到越南農民用改裝的“長尾”舷外發動機劃著獨木舟走過他的船時,他在日記中反思道,“即使在許多技術問題上,也是我們有很多需要學習的。”
在這個“後敵對”規劃的時代,地方政府和民眾對資源政策的參與受到軍事關切的壓制,特別是在1968年的春節攻勢之後,許多私人諮詢公司和國際研究團隊發表了許多大規模解決方案的報告。美國的兩項舉措,即成立亞洲開發銀行(ADB),以及尼克森總統的“亞洲地區主義”政策,與地區公司而不是美國人簽訂合同,在越南開展開發項目,對湄公河三角洲水資源和土地利用規劃的國際性產生了持久的影響。
特別是一家亞洲公司—日本工營株式會社(Nippon Koei),就是1945年日本軍隊從該地區撤離後,日本技術人員和投資者重返該地區的例證。日本工營成立於1946年美國佔領東京期間,在湄公河三角洲承擔了一些更高風險的項目,這些項目通常需要實地調查,並在不安全的地區安排施工隊。從1957年進行的調查開始,該公司派遣工程師前往1946年法國人廢棄的一系列鹽入侵屏障。進入20世紀70年代,日本工營斷斷續續地履行了重新開發工程的合同,並於1972年在朔莊市(Sóc Trăng)東南部的Tiếp Nhứt完成了一座鹽入侵屏障的建設。該項目由世界銀行資助,旨在保護大約5萬公頃的農田在旱季免受鹽分入侵。直到1974年,日本工營的工程師們才繼續訪問現場,當時他們幾乎立即注意到,新項目阻止了鹹水的入侵,但堤壩內的積水造成了其他問題。如果不是該地區的農民使用估計1,000台可攜式水泵來單獨輸送水,堤壩在提高農業生產率方面幾乎沒有什麼用處。
不僅殖民地政府和南越的西貢政府採用了這樣的“荷蘭堤壩”計畫,1975年之後,統一後的越南政府也開始了一場“到處都是米”的運動,原因是該國,特別是北方的糧食短缺。因此,鹹水繼續被視為對需要淡水的農業的制約,而不是作為一種資源。
雖然在幾十年的動亂中,這種在廣大領土上管理水資源的計畫從未實現,但在目前,這些計畫繼續受到當地行為的影響。2001年2月,薄寮省的農民為了保護鹽分,衝破了Lang Tram大壩,把鹹水帶進了一個原計劃用於水稻生產的保護區,轉而養蝦。國家沒有足夠的靈活性來應對不斷變化的市場需求和地方願望,從而說明了適應自然資源與抵制和控制自然力量以實現國家官員設想的目標之間存在主要矛盾。
這種試圖通過加強稻米淡水利用的宏偉計畫來“阻擋潮流”的企圖,從而掩蓋了當地的農業生態多樣性,並邊緣化了當地的利益。當大米產量不足以保障該國的糧食安全時,改變“荷蘭堤壩”戰略根本是不可能的。
在1986年後實行市場導向政策的頭幾年裡,湄公河三角洲的稻農最初對過剩的稻米產量感到滿意,與其他地方的農民相比,這改善了他們的生計。然而,自90年代中期以來,稻農有限的收入並沒有幫助他們跟上經濟的高速增長,因此他們成為了社區中最貧窮的群體之一。隨著停止在水稻生產中使用配額並允許多樣化的改革政策,農民們轉向了更高收入的作物,如果樹或水產養殖。
應對衝突和災難
最後,過去對洪水等自然災害和印支戰爭等破壞性衝突的應對對湄公河三角洲的水管理模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儘管該地區自1975年以來一直處於和平狀態,但人們對烏明縣的森林(U Minh Forest)和蘆葦平原(Đồng Tháp Mười)等產量較低、容易發生洪水的地區的普遍依附,將其視為“革命的搖籃”,導致了一系列戰後項目,以排乾這些濕地,並將數萬名新移民安置到這些地區,儘管這些地區容易遭受洪水和邊際生產率的影響。
支援保護這些迅速消失的自然區域的人與年長的支持新定居和填海的人發生了衝突。在2002年春季旱季,超過8,000公頃的胡桃林和泥炭沼澤失控地燒毀了,這是烏明最後的主要番茄林和泥炭沼澤之一。火災發生後,國家報紙刊登了許多報導,將火災歸咎於貧窮的移民定居者,在某些情況下,還指責周圍的企業降低了周圍地區的一般地下水位元。
這一事件特別令人不安,因為幾十年來,烏明縣的森林一直是革命者的重要根據地,而革命者現在是各級政府的領導人。作為游擊隊,他們抵制法國、美國和南越軍隊使用裝甲挖泥船、凝固汽油彈、橙劑和B52轟炸機排放和滲透沼澤地帶;然而,作為戰後時代的平民,他們無法控制公園管理者及數千名渴望土地的定居者的行動。這一新出現的衝突表明,經濟增長給整個國家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人們不得不想方設法增加眼前的收入以求生存,以免成為社會上的“窮人”。管理保護區和用水的制度結構仍然薄弱,還不能完全發現或懲罰濫用受保護資源或公共財產的人。
早在1905年,林業局之友(Friends Of The Forest Service)就指出,多年的無管制砍伐和火災(主要是為了開墾稻田而燃燒引起的)可能會摧毀三角洲地區鮮為人知的森林。然而,殖民地林業局沒有限制砍伐,而是將一名林業代表從三角洲地區撤走,因為他們認為沒有必要保護扭曲的、被水淹的“炭林”樹幹。
1930年之後,隨著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導致經濟狀況惡化,成千上萬的租戶加入了印支共產黨的運動。這些租戶生活在生產力較低、容易發生洪水的地區,比如烏明縣(U Minh),他們組織了抗議活動,要求降低利率,為饑餓的人提供食物,為耕者提供土地。考慮到1945年之前的土地主要集中在極少數土地所有者手中,很少有人會自願維護運河、堤壩或其他灌溉設施。
具諷刺意味的是,在1945年八月革命爆發和第一次印支戰爭爆發後,同樣是這些支持越南革命的人經常採取英勇的措施來維護森林濕地和周邊地區。作為游擊隊,他們在運河和小溪中修建了水下屏障,並在關鍵的瓶頸處等待伏擊法國船隻。法國軍隊反過來使用火焰噴射器和燃燒彈燒毀了森林,法國飛機多次轟炸越南獨立同盟會民兵為排乾沼澤地帶而修建的土壩。
在一個烏明縣基地的歷史敘述中,革命家裴文成認識到這種屏障在保護基地方面所起的作用;更大的大壩需要數以百計的工人在往往危險的條件下工作才能修復它們。這些建築很快就被稱為水壩。
這些環境和政治條件在很大程度上一直持續到1975年第二次印支戰爭結束,當時國家當局和軍事指揮官只是偶爾認識到保護環境對相當短期的戰略目標的重要性。
在1954年至1960年兩次戰爭之間相對和平的間歇期,南越與外國顧問首次考慮了保護濕地的重要性,以保持淡水儲備,供新安置的難民定居。隨著越南革命者重新組織他們的政治隊伍,並為1959-60年的新軍事行動做準備,政府官員越來越多地尋求將烏明等森林地區從任何人流中封鎖,以此作為遏制革命部隊蔓延的戰略手段。
在第二次印支戰爭的大部分時間裡,這些洪泛平原和濕地一直牢牢地處於民族解放陣線的控制之下。生活在這些“自由火力區”的農民經常被迫接受空中轟炸和掃射,但他們設法養成了一種極端的生存心態,這種心態幾乎需要適應不斷變化的環境和社會條件。
在美國和越南為滲透根據地而進行了幾年更激烈的軍事行動後,美國的一項調查估計,大約有6.3萬人逃離了根據地的家園,請求政府援助和搬遷。在金甌半島出行時,他將這些水道描述為“挨家挨戶的小船”,許多家庭用舢板裝載食物、房屋框架和所有個人物品,以便在其他地方重建家園。報告中最令人感興趣的或許是普遍的觀察,即絕大多數人報告說,直到1969年,在全國解放陣線控制下的生活條件還算不錯。只有加強了戰鬥和轟炸,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才被迫離開。
湄公河三角洲長達近30年的戰爭將基本上不受監管的殖民邊疆擴大到暴力的新水平,農民被迫在政府和革命力量的暴力交鋒中生存。自1975年以來對水資源管理產生長期影響,這一時期發生的最重要的技術變革之一,可能是1960年後引入的可攜式柴油動力水泵的迅速普及。
羅伯特·L·桑索姆在“叛亂經濟學”一書中描述了法國西貢疏浚公司的前僱員范文成是如何陪同一名越南共和國軍隊軍事工程師觀看附近正在進行的疏浚工程的。在開發出成功的水泵後,在1967年桑索姆的研究期間,平均每月銷售600台馬達。桑索姆對農民的採訪表明,即使違背美國、越南共和國和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即後來的越共)當局的意願,農民推動的省力設備的迅速傳播也是如此。
原作者:大衛·比格斯、菲奧娜·米勒、黃珠泰
(完)
(本文摘譯自Bigges, D., Fiona Miller and Hoanh Chu Thai, “Making and Unmaking the Mekong Delta: Water Management in Historical and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 Accessed on 10 August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