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期
日語「~期限が切れます。」表示「過了~期限。」
下午去中山PPP時尚藝文空間,參加輔大兒家系第十六屆畢展。這次的名稱為「阡陌.相鏈」(Intersection),主題為「關係」。你可以在整個展覽中,看到以各種不同形式的作品來表現、襯托「人與人的關係」。無論是哪一種表現手法,都脫離不了「敘事」。不管是說故事(創作),還是偷故事(二創),都彰顯出創作者、編者的敘事能力。其中有一組讓我印象深刻,即「賞味期限」(Appreciation Period)。
森下典子有部作品《いとしいたべもの》(譯為:《記憶的味道》,馬可孛羅出版,2017),講述了人與食物間的關係。作者藉自身對21道料理的回憶,譜寫出道道人情冷暖,關聯其中稀鬆平常與刻骨銘心的味道。今天畢展這組同學聯結了食物與人事的關係,以此為軸,編織出一段段深刻的日常點滴。那些可能被遺忘的如常,以及那些難以啟齒的無常,都藉由他們敘事的筆端捕捉了片羽光彩。沿途風景的轉換使得他們不得不向自己提問:「我該走了嗎?」「你想離開了嗎?」「該是失去了嗎?」對這些問題的答覆以光陰為修飾、以孤獨為把握,所聚合而成的不是錯誤,而是青春淬鍊的美麗。如是以此持續省察書寫,時刻都將是最美好的年華。
「賞味期限」書寫的理由是:「在故事過期之前,重新回味。」這意味著故事有一定的效期,也復此為閱聽者產生了一個重要的問題:「誰的效期?」故事的內容總與人事有關,而是什麼因素使得閱聽人與故事產生連結?亦即對書寫理由的提問是:「回味如何可能?」法國(後)結構主義家巴特(Roland Barthes)曾說:「作者已死。」可與尼采所言「上帝已死」比擬:前者認為以作者中心論來解讀文本(authoritative reading)早已過時;後者則認為傳統基督宗教已降所維護的道德觀已無社會的主導地位。後現代主義家傅柯(Michel Foucault)則提問:「作者是什麼?」即僅僅重複地宣布作者、上帝的死亡是不夠的,我們更該關注作者、上帝消失後的留白空間為何。
空間總是與權力產生關聯,而權力的行使則往往與人有關。那留白的空間則充滿了言說的可能性,即對照了傅柯所謂「話語即權力」。如果說「回味」是作者「再次品嘗」、「回憶」某段似水年華,那麼即表示所追憶之人事已然被召喚到書寫統整的當下;而當下閱聽人所重複咀嚼的故事則在作者的缺席下,並處於由此所產生的留白空間中,參與了敘事活動的再創作。即使原本的故事藍圖並沒有因此增添任何實質上的內容,也會由於讀者的理性與感性能力的綜合使用,如邏輯推演與共感等,於「再述」的活動中成為作者、延續故事。因此,閱聽人既是讀者也是作者,文本則於作者一再的缺席下不斷更新,展現其生命力。那麼寬泛來說,一段被書寫下來的故事之效期,是否就在完全被遺忘後而隨之到來?
一個哲學思想實驗提到:「假如有一棵樹在森林裏倒下,附近沒有人,那麼它有沒有發出聲音?」18世紀愛爾蘭經驗主義家柏克萊主教(George Berkeley)曾說:「存在即被察覺(esse est percipi)。」因此那無法被察覺者,即無法被閱讀到的故事是否就等同於不存在了呢?故事的終結是否止於不再被察覺傳誦?當代形上學在面對這般問題時,即要試圖回答「不被知覺的存有之可能性」、「對無法觀察的存有之認識」。英國科學哲學家Roy Bhaskar主張:「真正的東西的存在與事情的實際發生模式並無關連並往往不同步。」假設我們同意Bhaskar的主張,那麼故事就沒有過期的問題。甚至廣義來說,故事一旦產生,即使並沒有被書寫或言說,僅僅是「記憶」也方為永恆。
那麼書寫的理由將可以改寫為:「對於永恆故事的不斷回味。」這並非要我們如同希臘神話裏薛西弗斯(Σίσυφος)那樣不斷推著石頭上山,而是如蘇格拉底所言:「未經省思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ὁ δὲ ἀνεξέταστος βίος οὐ βιωτὸς ἀνθρώπῳ)。」審視與反省我們的生活,並不是要我們時時刻刻處於檢討自身的狀態,而是要我們去「覺察」我們的生活狀態。也就是說,反思生活不是拒絕慵懶、無所事事,或是耍廢的生活型態;反而是要我們自己清楚察覺並知道我們正在上述種種的狀態下。一旦我們對於我們的生活狀態有所了解,那麼即使是處若泰然地保持這些狀態,或嘗試去改變它,亦或是任憑它發展,就不是事不關己,而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了。如果我們同意省思生活為覺察生活,那麼我們也會同意「過一個由自身選擇的生活是值得活的。」
即使那些美好或悲傷的事未曾被書寫記錄下來,以人類共有的永恆故事來說,它們也會以不同的文本形式為後人所記憶。王羲之於《蘭亭集序》裏說:「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賞味期限」這組接連了食物與人事,以敘事的方式說出一段段故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其中的特點是他們以料理的味道為記憶,反思之前的生活與覺察現在的生活,並為自己選擇下一步生活的走向。再將這些故事書寫記錄分享給他人,期待他人也能復此得到啟發,反思、覺察,並去選擇自己的生活狀態。這般故事的蒐集、創作,與分享,都讓彼此的生命經歷產生碰撞。這不只是食物書寫,更為一種生命敘事的書寫。經由他們的主題,我也得以重新反思「生活」與「故事」之間的關係。在生命敘事的書寫活動中,我可以大膽的說:「生活即故事。」
我始終相信,一人沒有故事是無法生活的。
- 本文寫於今年 穀雨‧牡丹華,參觀完輔大兒家系第十六屆畢展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