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韓首都平壤的地鐵站(資料圖片,來源:Random Institute @ Unsplash)

我曾經兩次到過北韓。當時的心態,自然不會沒有獵奇成份,但那種難以名狀的氣氛,卻還是今天才完全懂得。近日與香港朋友溝通,忽然似是 deja vu,那種感覺,正是北韓。

在北韓參觀的,自然都是官方「依法」批准。平壤街道很寬敞,凱旋門比巴黎的還大。到當地學校,學生在機械性地演出,技巧很好,但笑容都很僵硬。導遊有兩名,因為要互相監視,很努力和我們談笑風生,但說到金將軍、主體思想,就開始背稿,而且唯恐另一人聽不見。

北韓各地的博物館、古廟還有不少,昔日也許輝煌過,今日甚至更「漂亮」(過份修復正是這類政權的標準行為)。你可以隨便遠觀,但一旦認真 see through,卻「看」不見那 supposed 的偉大和傳承。某天晚上,一名外籍團友私自「偷走」離開酒店(也可以說是五星級監獄),被本地人舉報、押返,導遊如同大難臨頭,精神面貌判若兩人。然後車上說的話,令我至今難忘。

國安法生效後的香港呢?

想起過去一段時間,和某些香港朋友談話,無論是網上、電話、還是短訊,他們都有意無意之間暗示/「笑」說預了被監聽。有時候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哪些話,是故意說給別人聽,儘管 supposed 沒有其他人在。某些電郵,回覆的朋友根本不是回應,只是刻意每一句句子都加上政治正確字眼,以示滴水不漏,而他們從前即使是電郵,也充滿個人特色,你彷彿看見一個藝術家,忽然變成官僚。

做一些訪談,被訪者客客氣氣地左閃右避,不會明說,卻又很希望你體諒。當然我毫無怪責之意,因為一切心裡明白,自然不能再輕易找到他們的靈魂。有港台員工朋友,訴說回去的大樓、停車場桃花依舊,大家也裝作一切如常,但誰都知道已經改朝換代,現在說一句話也會被監視、篤灰,卻又不得不扮若無其事。曾經真正像一個大家庭的校園,師生無拘無束暢談人生,現在也只能變回機器,然後教員室內互相監視,家長也自製「黑暴黃師名單」分享,更故意讓老師知道。然後,還得繼續工作,繼續學習。就像在末期癌症朋友面前故作從容,其實,雙方都知道這是道別:就算不是肉體的道別,也是靈魂的道別。

這教人想起中國反右運動之後,無數昔日非常敢言、有正義感、理想化而留在大陸的知識份子,見識過共產黨「群眾運動」的威力,家人陪鬥、失去一切人類尊嚴、更不用說私產,九死一生之後,徹底判若兩人。名字還是響噹噹的名字,CV 依然是外國名校畢業、歷任要職那份,但再沒有幾句真心話可以發出,只能依循自己昔日最看不起的黨八股跟著唸。遇到昔日至教好友,反而變得很神經質,既擔心對方是政權派來試探的 agent,又恐懼自己昔日的「反動言行」無意中被牽引出來,卻又怕切割得太明顯同樣是「作賊心虛」,而背後的亭台樓閣,卻一模一樣,可能幾年前,大家還是在同一地方天真地訴說自己那遙不可及的理想。

這樣的氣氛,唯有一個詞彙可以形容:「奪舍」。

如果可以接受這樣的生活,其實無須離開。但受不了的朋友,亦不要自欺欺人。大時代,誰都需要、也值得要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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