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Connectere art show Facebook

筆者在這大半年以藝評人身分參與由年輕藝術家發起的藝術玄學展覽計劃,邀請了玄學師傅花千閔講解玄學和啟發創作。本來對此等玄之又玄、闡述世事運作的傳統學說,受年輕創作者重視表示驚奇,但策劃人談到藝術和玄學的聯動在香港並不陌生。早於 2010 年,油麻地上海街的藝術空間「活化廳」在約滿前舉辦《堪輿為體風水為用雕塑裝置展》,邀得歐陽文輝師傅根據九宮八卦劃分該空間來放置玄學上旺場的作品、舉行由李居明大師主持的風水電影放映會、及透過「香港藝術搜索頻道」製作對活化廳以至本地藝術星運的節目。香港都爹利會館(Duddell’s)作為餐廳兼展覽場地,曾於 2017 年及 2021 年邀請風水師兼藝術工作者容穎怡(Zoie Yung)協助《Geomantic Intervention (no. 3)》及《浮翠流丹》女性藏家藏品展的空間佈局。她今年與「藝術家職業訓練學院創辦人」方琛宇合作網上節目,以玄學角度助藝術界人士發展順利。2020 年中旬,許開嬌與四位本港藝術家在 THE NATE 的展覽空間舉辦《Connectere Art Show》,整個計劃邀得玄學家鄭勤龍傳授風水知識、分析五人命格並啟發他們各以五行之一來創作。

風水玄學介入本地藝術的方式

源自道教的中國玄學一直在以華人為主的香港流傳至現代社會。玄學有五術之分,山醫命卜相,當中「相地」的風水學分為「巒頭」和「理氣」兩派,前者分析地理形貌,後者以各種術數來計算空間部局的能量流動。據人類學研究員陳曉婷對風水現代性的研究,「術數」介乎迷信及邏輯理論的形象既未背離科學理性,又能滿足現代人尋安求成的心理需要;它較易被言說及「理解」的特色也透過風水師於大眾媒體持續曝光,令中國玄學在香港社會裡的接受度從未消散。然而,這種兼具傳統及現代性的認知體系,相比起個人情感、生活及社會,在被玄學家論述成與藝術有互維關係之前,鮮少被本地藝術家認知成自身創作的一部分。某程度上在那些玄學與藝術聯動的計劃裡,玄學元素是首先作為異質去介入、繼而融合或排斥。介入的方式大致分為策展及創作兩個層面。

前述的都爹利會館兩個收藏家藏品聯展的玄學內容完全在於策展方法中。香港的策展通常以藝術家及其作品原生內容出發,在聯展會強調眾藝術家的異同,延伸作品之於共同情感、文化及歷史的想像及意義,並有著以共通性來凝聚藝術家社群的作用。從最近《浮翠流丹》藏品展的資料及藝評人張煒森對 2017 年《Geomantic Intervention (no. 3)》的觀察,可以得知各種藏品之間並無必然的或被論述的內容及美學關係,亦不見原生的玄學內容 — 「收藏家」此中介層也多少遮蔽了藝術家透過玄學再讀自身的機緣。玄學在兩個展覽中用來尋找眾多藏品作為「風水物」在物理空間的「正確」擺位,輔以適當的解說,成為外在於作品藝術意義的策展概念。藝術家的社群連繫也就僅僅基於收藏家們提供的某次共同機會。但誠如張煒森所認為,與其硬湊某個空泛的共同主題,眾多藏品在餐廳這日常空間中以風水玄學重現收藏家(富人)如何考慮家居的佈局,其實來得更理所當然,也讓觀眾思考藝術品之於生活情景的意義。

相比之下,許開嬌小組的藝術創作展覽計劃《Connectere Art Show》非常側重玄學與個人創作的融合。他們需要在鄭勤龍師傅的算命及引導下選擇五行 — 金木水火土 — 之一為主要元素來創作,期間不斷充實風水命理的知識。在當代藝術中,創作者及觀眾往往要熟習(或者是操練)某種解構重組的概念,將視覺元素、物料、形式組合/解讀成互有關連的意義主體,不同的關連模式共構了可能的、共同的認知框架,並內化為形同常識般的藝術思維。鄭師傅及其中一位藝術家 KC 曾在新城知訊台的「原來生活好快樂」分享此計劃的合作經驗,被問及「藝術家不喜歡被挑選的五行的話該怎樣創作下去」,KC 的大致回答是從師傅教導得知五行有所屬的數字、形狀、顏色等等視覺化元素,可以加以發揮於創作之中。許開嬌於展覽的臉書專頁中以短片分享自己的創作過程,提到她原本的知名紙巾狀青花瓷器屬「水」,而「火相」卻更利創作發展,幾經深思後決定以紅藍相襯,配以第六十三及六十四卦的水火共生意象及龍鳳形象,製作全新系列的瓷器。蘇詠怡以「水」為題並結合木的植物形象,取其相生之意,加上代表天地的八卦形狀,反思人和生活和大自然的關係。值得注意的是,並非所有參與的藝術家都是華人,例如以「木」為題的土生土長印菲裔藝術家 Sharu 直觀地以頭髮編織成象徵成長的年輪。本土藝術家是多族裔多語言的,玄學那套文字簡澀的「常識」並非必然,但某部分可以透過簡化及邏輯化,跨越文化身份來傳播和言說。事實上從參與者的經驗可見,他們以風水玄學的可視化元素,置換了既有藝術的認知框架,得出新的論述。

圖片來源:Connectere art show Facebook

兩種玄學介入藝術的方式在活化廳的情景中顯得曖味。首先活化廳這藝術空間本身就是社區藝術的主體,視為藝術家組織和街坊的集體創作;相比之下,空間裡面的藝術作品更像是藝術家與街坊的中介物。就《堪輿為體風水為用雕塑裝置展》的「展覽」部分來看,策展方法貌似都爹利會館般先以風水學規劃空間,再放置五行相宜而藝術意義上無須關連的作品。相異之處在於,都爹利會館的風水屬於富人求安穩的思維,而活化廳的風水連繫了它的所在社區 — 油麻地及它的廟街文化。該計劃邀請了廟街的風水大師錄影和講解活化廳的格局之後,將原本率性的空間變得更像是「某人買了個廉價風水物但空間所限只能這樣擺」似的混雜起來,其藝術意義指向當地的生活情境。例如藝術家何遠良在驛馬位放置金色紙雕,鍾惠恩及吳家俊在文昌位的電腦桌牆上擺掛神枱那種關公像。展品以風水物的姿態蛻去原生的藝術內容,包裹於活化廳這個風水策展形式裡,當中的藝術認知也可以被風水作為玄學及日常的雙重性質置換了。策劃方的解讀是透過風水知識將當代藝術展覽「陌生化」,從而引伸其美學問題。

上述的玄學視覺元素也可能透過道教藝術展現出來,在探討玄學如何介入本地的當代藝術的同時,也可以開始留意甚麼當代藝術家以道教為題,具有原生玄學意義的道教藝術又有著怎樣的當代性。

圖片來源:堪輿為體風水為用雕塑裝置展網站

由個體到社會

風水玄學在香港多數用於個人尋安求成,它作為地理與能量的學說,理論上環環擴展可以影響家宅、城市和國運,例如香港著名的「毒蛇陣」。去年《Connectere Art Show》有系統地揉合藝術創作和玄學符碼,帶出玄學「能量」之於藝術家自身的意義。筆者認為這屬於有意識地轉換意義框架下帶來的作用。花千閔師傅提過「念」的玄學概念,可以現代解讀為人類的潛意識,如信念般無形中指導個體行動,亦能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構成互相影響的集體,導向「念」所達致的結果。另外風水玄學認為「能量流動」是客觀存在的,它既獨立於「念」,又能夠被相應的(意)念所吸收,繼而驅動個體;反之也能被相左的念所隔絕。這個系統本質上是潛意識的並且先於意義框架。筆者參與的藝術玄學展覽計劃《微明》就很著重「念」的層面,年輕藝術家們接觸玄學不僅為了在亂世中尋求自己的精神出路或功利,也是集眾人 — 創作者和觀者 — 之念為香港求福。筆者心底裡一直疑問:他們的「念」足以透過作品和風水陣來影響觀者的「念」嗎?

這個計劃當中有人本來很接受天道循環,對能量之說自然如臂使指;有人坦言不相信這種形式的能量,但接受創作運用相關視覺元素;有人因為信仰而不應相信神怪之說,但值得當作傳統來認識;有人無論玄學如何批示,也會貫徹自我地創作;有人盡力學習術數並多加應用。若以「念」來理解,他們對風水的「念」或許就是多元混雜而互有抵消的;但如果「念」有層次之分,宏大來看他們總希望借玄學作槓桿,讓個體微薄之力也能夠令香港變

好。問及「念是否足夠」的前設,是我們能否以量或質的科學思維去描述這類玄學概念上的「集體精神力」?最終作品除了根據玄學的策展佈局和視覺元素的意義轉換,還具備甚麼精神力量?人類學研究員陳曉婷曾借用 Michael Taussig 對巫術和魔法的論述,指出風水「有效」之道來自它透過不同方式去揭示奧秘而非保持神祕, 運用玄學之人也在向自己或他者揭示的過程中獲得「力量」。那麼,風水藝術展覽會以甚麼程度成為揭秘的舞台?

七月正式展覽的時候,筆者大概會以這些思路,感受和分析現代風水對這班年輕創作者及受眾的意義。

圖片來源:歌德學院網站

參考資料:
陳曉婷。〈The magic of modernity: fengshui in Hong Kong〉碩士論文,香港中文大學,2011。
張煒森。〈不談藝術,只談風水: Geomantic Intervention〉。Art Plus,2017 年 2 月號,頁 29。
〈堪輿為體風水為用雕塑裝置展〉,活化廳。
〈Connectere art show〉
〈展覽:微明〉,Goethe-Institut Hong 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