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潮濕,一直外露 — 鍾家俊《可疑的記憶》
電影那句,「所有記憶都是潮濕的」,來自作家劉以鬯的《酒徒》。那不是一種說到氾濫的哀怨,而是每天教這個城市的人膝蓋酸軟、衣服要與相對濕度賽跑、雨傘濕了但沒地方乾等等最實在的經驗。
在鍾家俊的個展「可疑的記憶」,一切都充斥濕氣。
藝術家在物件上作畫,包括曬衫架、棉被、摺床,彷彿重現一個起居日常。一組作品可以令整個畫廊的濕度上升——《濕廁》,由熱水爐、磁磚、鏡組成,視覺帶領皮膚感應出錯,彷彿突然喚醒黏黏的感覺。畫家把顏料塗在鏡面,只有在現場靠近臉旁,就會驚豔顏料形成如霧的效果,像剛剛由觀者呼出的水蒸氣。作品成功營造一些感官上的牽引。
如果你住過這裡的唐樓或舊區,大概都有類似記憶。繁華背後的小巷顯得不可理喻地斑駁,因為它是誰狹窄斗室唯一窗口的通往,它是又濕又曖昧又神秘的。濕廁直接點出香港的經濟面貌,為長期居高全球堅尼系數之榜其中一個表象,個體私密空間的落差突顯社會扭曲。
藝術家轉化日常用品的肌理,為觀者帶來不少想像空間。他在「懷舊」的物件作畫,並非要刻意把它弄得再舊有如電影道具般。那些顏料卻在形成有機的新生命體,重新呈現一些城市記憶。場內有至少兩份作品用上了棉被當「畫布」,鍾家俊在上面塗上厚重物料,凝固後更導致龜裂。物質粗糙令人聯想歷史文物出土的感覺,它又好像在掩蓋什麼,是要遮蔽什麼記憶嗎?是要拿掉誰使用的痕跡嗎?還是象徵什麼被遺下而再次回到自然的狀態?
現成物被改造,成就了可疑,觀者不得不好奇它們「原本的模樣」,甚至為完成腦中敘事而主動加入個人經歷。愈厚重,愈讓人想知道曾經的你,如何經歷過世界百態走到這裡。吸引觀者的正正是那些龜裂,即一些不小心依然披露的地方,為顏料跟日常物的關鍵化學作用。
因為這個潮濕的地區,風乾了的又再次遇水侵蝕,導致一直剝落。補上了,又再潮濕,又再落下。明明被掩蓋的,最終仍會不斷外露,是這個環境與城市告誡我們的事。
原來,藝術家作畫經驗跟這些濕漉漉有直接關係。因為空間不足,他只好在細小的天台作畫,日曬雨淋。他說:「一時曬到睇唔到嘢,一時落大雨啲嘢濕晒,好重,畫唔到。」
跟天意及困窘拉扯,在這個狀態下頑強揮筆,一方面真實反映了他的生活章節,一方面流露物料與環境的互相碰撞生成。這份赤裸裸的記錄,亦毫不容易。
最近剛好在看《人的條件》,(原來)漢娜.鄂蘭在書中也花上些少段落提及藝術。她把人的共同條件定為「勞動」、「工作」、「行動」,亦把藝術特意抽出來說。她沒有十分詳細地說明,只定為介乎工作及行動之間的曖昧物體。藝術不是全盤的工匠手藝以製作工具,但是一場轉化(transformation),甚至變容(transfiguration),即是一場蛻變。她指出,「藝術作品的直接來源是人類的思考能力」,然而創作不僅僅思考,更甚連着「表達」方才成事,即同在公共領域透過行動及言說呈現自身。這個要素對鄂蘭來說,乃人面向世界的承擔。
「行動和言說的具體內和一般性意義,可能採取藝術作品各式各樣的實體化形式,他們歌頌的一個事蹟和成就,透過轉換和沉澱,證明一個不平凡的事件的重要意義。」
在這些困難的日子裡,我投向了這本書,也盡量投向願意繼續於公共展示自己的人和事。藝術家說,作品是關於城市中失去的物件,或一些曾經在場的某某,包含抑鬱與憤怒。他把作品帶到公共空間裡,在兒童遊樂場曬一張裂了的棉被,並拍下照片,有感作品跟真正的城市空間有著更大的力量。進去畫廊後則有點死寂,物件的使用亦較正路,部分只是複製重現,要靠繪畫效果去支持故事的發生。然而,相信他會繼續發展此系列作品,很期待。
最後,場內,我難以忘記那件雨衣。就再來一段吧。
「(勇氣)的涵意其實早就表現在行動和說話的意願裡,表現在躋身於世界、開始自己的故事的意願裡……表現在離開自己的藏身處、證明自己是誰、揭露和暴露自己上面。」(P.275,《人的條件》,林宏濤譯,2016)
有些事情不易說,但仍想盡量說。
(展覽「可疑的記憶」早前在中環藝穗會舉行,展期現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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