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休團到重組的 900 日 C AllStar:再集合,為香港唱時代曲
差不多九百日了/還是這樣懷念/説過在那一邊見/來待我出現-《留下來的人》
2017 年 10 月 21 日,C AllStar 演唱會尾場,他們休團前最後一次演唱。由旺角街頭唱到紅館舞台,他們決定在出道第 8 年,為這個組合畫上休止符。
「希望四人分開後,都可以獨自走下去。」被視為 C AllStar 第五人的監製阿簡,當時對四子有此期許。
那夜在紅館裡,四子穿著紅橙黃綠的西裝,邊搭著肩唱《此刻無價》,邊淚灑舞台。唱畢最後一句「無憾是這一刻這滋味/無須完美/旋律一響起總是你/遠處有你」。他們站在舞台中央互相摟著、升降台緩緩降下,四子正式分道揚鑣。
今年初,四子宣布重組,7 月中開紅館演唱會,還推出 3 首新歌《集合吧!地球保衛隊》、《留下來的人》和《沒明日的恐懼》,記錄這個有關聚散的時代。兩場演唱會的門票開賣一日內售罄。
差不多九百日了,由 C AllStar 變成 On 仔、釗峰、Jase 和 King,有人找到出口,有人前方仍然大霧,但至少四人都可以獨自走下去,甚至根本走得未夠遠。
那為甚麼要重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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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團:通往更大世界的出口
2017 年 C AllStar 休團這個決定,是由監製阿簡提出。他當時認為四子走過 8 年的路後,漸漸有不同的音樂風格、修為,也開始摸索到各自應走的路;當時他沒有為 C AllStar 重組訂立時間表,並希望四人分開後,都可以獨自走下去。
宣布休團的那夜,四子在台上感觸落淚。一夜間,由一個組合變成四個人,由無伴奏合唱變成獨唱,由互相陪伴變成獨自上路……四人此後像走進黑暗的隧道。
隧道裡,有人走得較快,找到通往一個更大世界的出口。
King(吳崇銘)向來是四子中較沉默的一個,喜怒不形於色;訪問時的他也較少主動發言,直至說起電子音樂(EDM),他一下子變得滔滔不絕。
「我好鐘意 EDM,音樂飄飄地其實好正,因為意境可以帶到我去第二個世界好正,但市面上好多歌唔係呢隻 feel,我搵唔到出口。」
C AllStar 主打無伴奏合唱,出道八年間,King 一直未能做自己最喜歡的音樂,只能盡量找機會發揮所長。例如 2017 年,C AllStar 休團前的紅館演唱會上,他就負責為所有舞蹈表演的音樂重新編曲,又以「DJ King」身份出場表演打碟。
所以休團於他來說,才是真正釋放,因為他終於可以 離開主流音樂的世界,學習混音(mixing),創作專屬自己的電子音樂,表達專屬自己的意境。2018 年,他正式於香港 EDM 界出道,並獲邀在叱咤樂壇流行榜頒獎禮上表演打碟。2020 年,他推出首隻電子音樂單曲《進擊的生命》。
離開 C AllStar,他好像觸碰到一個更大世界。
「其實呢個世界好大,特別係音樂。可能以前諗住要唱好啲、唱紅啲,我嘅表現要比人好多like,但我而家會話其實我都唔係好重要啫。」
好/再一次給你生命/你的意識覺醒/接通了一切一起反應—《進擊的生命》DJ King
獨立發展,則令釗峰(梁釗峰)性格有所成長。
2018 年 6 月,他率先發布單曲《月亮不代表我的心》,成了四子中最快推出個人專輯的一個。
他一向很有主見,「如果我覺得件事本身係 work 嘅,千方百計去說服所有人跟我方向。」以往在 C AllStar 團隊裡也是這樣。「攞好多自己出來,即係想攞就攞,冇點理究竟 C AllStar 係咩,佢哋三個 O 唔 OK、舒唔舒服。」換句話說,不太懂團隊合作。
自稱「典型處女座」的他,個人發展後,期望事事做到完美,情緒起落就如每天「坐過山車」。為了擺脫《天梯》式「慘情歌」的標籤,他曾經很用力。面對走甚麼路向、嘗試甚麼曲風、如何演譯、歌詞等一百個決定,他內心就會獨自執著一百次,只為塑造一個「被喜歡」的梁釗峰。
然而,沒有 C AllStar 這個「comfort zone」,釗峰的世界不再止於隊友和阿簡;他要面對的,或是一百個不同的監製。而他發現有時用盡全力,效果反而未必理想,因為並非事事都能計算,並非每人都會認同他的決定。
「其實好多 decision,唔係你執着就係一件美事,要 appreciate 每個決定同埋投入每個決定,先至係個關鍵......站在十字路口,其實左同右都行得,爭在你點樣行,嗰樣野冇絕對嘅對錯。」
他說,終於成了一個懂得放下的人;由一個凡事只有絕對的世界,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發現向左、向右走都能通往出口,看到一個更大的世界。
是否對於不存在答案追根究底 /都不切實際-《問題青年》梁釗峰
迷失:我是誰?
C AllStar 休團,令四個人一同走進黑暗隧道,當釗鋒和 King 找到通往更大世界的出口,也有人掉了靈魂,迷了路。
On 仔(陳健安)是知道休團消息的第一人,當時他和阿簡在酒吧裡,在微醺的狀態下大叫一聲「好!」那陣時他不知道,他將走進漆黑裡,看不見自己,也找不到出路。
休團後第一年,他反覆問自己: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究竟自己要做咩歌,Solo 點行?最重要係問到我係邊個,一問到呢個位我就 stuck 住咗。」
他甚至試過打開 Google ,在搜尋器上打「我是誰?」,當然仍找不到答案。帶著無法解開的疑問,他把自己困在黑暗中。2018 年,他沒有作品、經歷失聲,暴食、頹廢過活成為他的逃生門,卻觸不到真正的出口。
直至一天,身體終開始出現問題,失眠,胃酸倒流;同時患上喉球症,「喉嚨好似有個波咁頂住」,他清楚這還不算是病症,但情緒、壓力已到達臨界點。那時他寫下一首歌-《告別的藝術》,Demo 的首句歌詞是「Today is my last birthday」。
後來他嘗試直視黑暗,開始認識自己、記錄自己:做瑜伽、冥想、畫生命之花、斷捨離。寫完《告別的藝術》,聽了一遍後他大哭一場,情緒終於釋懷。
或者將悲傷、情感變成旋律,是 On 仔的情緒出口,是他與世界的連結,也是音樂對他的意義。
年多後,他推出首張個人專輯《本原》(意謂「開始、開端、起源」),他在唱片上寫道:「當找到屬於自己的本原,真正的生活才開始,沒有東西能夠動搖你,你不再恐懼,因為你已找到存在的意義,接下來就是把青春燃燒,改變荒謬世界既定的法則。」
2020 年元旦,他獲得叱吒唱作人金獎,單曲《一吻穿越四十六億歲》亦獲得十大歌曲。他在頒獎禮中哭成淚人,大概是因為重新找回屬於陳健安的靈魂。
Simply just let it go/Simply just let it flow-《告別的藝術》陳健安
但有成員花了 3 年路程,靈魂仍然徘徊於隧道深處.
「他是我們之中最應該 Solo 的一個」,這是其餘三子對 Jase 的評價,但偏偏他是第三位才推出單曲。
Jase 一直鍾愛創作 R&B 歌曲,然而當興趣變成工作,或變得無趣。於他而言,在同一個錄音室、對著同一個咪高峰、創作曲風相近的作品 8 年,太沉悶了。
「我已經覺得係不如唔好再做音樂啦。音樂對我來講係咩呢,坦白講,我都係搵錢囉,工作囉,我已經『滑瓦』。」
當其他成員視音樂為出口時,他偏偏想逃離音樂,尋找新的靈感、構思。單飛第一年,他離開音樂,「食、玩、瞓」成為他的日常。那 365 日裡,他以「拉麵哥」身分變成飲食 KOL;每天都寫作、構建故事,然後出版飲食書《West 口 west 面 eat 好 west》、關於人性的《Self Portrait - Whatever You Say》。
他在書中寫道:「我用質疑使自己變強,因為沒有質疑,我無法赤裸的,坦白的,面對自己的人性,我當不了自己的神,寫不了自己的聖經。」
那年,他始終沒有寫下一首歌。但至少,他還有寫作。
「我未搵到音樂對我來講係咩,但搵到寫作表達自己想法,創意;宜家諗返如果冇寫作,嗰幾年會係點過;可能會做自暴自棄嘅野,會好不堪設想。」
3 年過去,在公司訂立的死線前,他總算以 SoulJase 之名,推出首隻單曲《Bounce Back》及專輯《藍染》;這張專輯內有歌曲,附上 6000 字的愛情散文。於他而言,這才是完整的創作。探索還未結束,他準備摸黑跟著靈感走的人。
直至今年。
靈魂徘徊在深處未怕死/但我/沉下百千里/觸不到地-《藍染》SoulJ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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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合:為香港的約定
「坦白講話要集合時,唔知大家會唔會有一刻,唔好啦,有冇咁樣感覺出現過,我諗大家都有。」On 仔說。
2021 年 C AllStar 重組,樂迷等候多時,但四子其實很掙扎。
畢竟,一旦淺嘗自由後,就回不去,例如 King。他享受單飛的自由,坦言不想抽身離開。「呢兩年大家都追求自由,呢種感覺係好正,所以一單飛,大家仲唔搵自由,搵咩呀?自由昂貴就係呢度,比你享受咗之後,緊係唔想走。」
3 年過去,四人開始習慣面對自己、獨自創作、獨自應付記者,但突然又要跳出另一個 comfort zone。九百日似乎不夠,他們還想走得更遠。那為甚麼會重組?
On 仔說,是因為一個約定。
「我們相信的事是團結,有時單飛一個人走的時候,好多路好難行,但始終更多人的力量比一個人自己行(更大),所以集合吧,無論係我地又好、香港又好、世界又好,好多路其實不孤單,我們一齊行緊。」
事實上,休團 3 年多的日子,四子不時會「限時合體」;其中一次是 2019 年 7 月,街頭烽煙四起時,他們發布歌曲《沒有剩你一個》。MV 開首便是一句「風雨中我們都在一起」,背景是一張攝於傍晚的香港景色,萬家燈火,寄語「當刻哭出眼淚/當你或很累/請緊記堅信至可無懼」。
兩年後,城內的人趕著離開,他們重組的第一首歌,叫《集合吧!地球保衛隊》。
《集合吧》是怎樣的一首歌?不妨欣賞他們 crossover 達明一派《十個救火的少年》(1989)的版本。兩首歌都講火災,歌詞一句呼應著一句,由不太樂觀的「十減一得九/九減一得八」,唱到抱有希望的「一加一加一再合成做注碼/若然加多一位相信事情就變化」。
「又有為了母親的勸勉/在這社會最怕走得太前」 //「母親當天的勸勉/歸家不作戰」
「其中一位想起他少鍛鍊 」//「 不過鍛練過之後都改變」
「謾罵著離開/這生不願見」//「謾罵著來拉倒/灌救何來控訴」
-《十個救火的少年 x 集合吧!地球保衛隊》Covered by C AllStar
重組後第一首《集合吧》說聚;第二首《留下來的人》說散,英文是《For those who stay, For those who had left》。釗峰形容兩首歌的轉變很快,「前一首歌是聚,下一首就是散;但現實就是這樣,等不到下一秒,你完全不知道下一秒發生甚麼事情,未來得切有準備就要離開。」
2021 年的香港,人人趕著離開,學生退學、教師離職、朋友同事家人移民,很多人來不及見,很多再見來不及說。他們聽完自己的作品,嚎哭了一場。「這兩年經歷疫情、社會運動,好多不同的 byebye、離開,令好多人累積壞情緒。」On 仔說,《留下來的人》是一份臨別禮物,也是一個情緒出口。
近日他們再推《沒明日的恐懼》,顧名思義。MV 以一對情侶的離別,說出「我彌留於這裡/徘徊中失據/這世間/太多的失去」;那個時空的香港沒有人,男女主角在明日之前,到過沒有人的海洋公園、中環海濱。最後在公路上遇到一場大火,雙雙被燒傷。
重新歸隊後的三首歌,有散有聚,也有對明日的未知,就如四子一樣。「地球的最後一代,散聚另一個解答方式是叫大家珍惜,因為好多事好無常,你唔知點樣去 plan 之後的事、有冇之後嗰日。希望大家珍惜暫時擁有的事,不要 take it for granted。」Jase 說。
長命火就長命救/不斷地灌救/長命火就長命救/不論夜與晝
人在志在人就夠/不斷地搏鬥/能共進就能自救—《集合吧!地球保衛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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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斯:留下來做時代紀錄者
翻開 C AllStar 出道至休團前的作品,8 年來他們一直以旋律、歌詞記錄社會痕跡。
《80 後時代曲》誕生於反高鐵運動,叫人「不要拋棄淡忘下個抗爭」;《戰場上的最後探戈》委婉講述雨傘清場;《薄情歌》替廣東歌把打不平;《切膚之痛》直指中港矛盾;《上車咒》講年輕人買樓難;《別讓小島沉沒》提到世界末日,還有批評政府《門常關》、平民「現在似生於憂患被葬送/想死於安樂就放縱」的《城惶城恐》。
生於斯,長於斯,Jase 如此相信。「我哋係身處香港,我哋做歌俾香港樂迷,我哋好多創作靈感都係來自呢片土地。」曾經有訪問形容,他們在走「不太激進地講時代」的路線。
然而這次的集合點是 2021 年的香港,創作大門被紅線纏上,「激進」的定義變得含糊,「不太激進」一不小心或已碰到紅線。時代紀錄者,還做得下去嗎?
「任何人呢個地方做創作,個空間限制洪流無人倖免,但只要一日可以繼續創作落去,一日都有作品,啱數就可以放落去嘅作品。」釗峰說。
避唔到,就一齊捱;在限制中好好創作、好好生存。安仔說,這是香港人最擅長的,「嚟緊有咩控制,大家唔使特別恐懼」。
差不多九百日了,四子齊齊歸隊。這次,他們不單要記錄時代,更想為香港人帶來情緒上的逃生出口。「時代有嘢發生嘅時候,你有嘢要去記錄...望住出面嘅人等緊我哋點樣安撫佢哋,就爭在我哋呢下 — 咁就要去救人。」King 說。
2021 年,小島快將沉沒。他們留下來,繼續編寫時代曲。
你繼續沿途歷險/我繼續尋求幸福了/那日見—《留下來的人》
撰文|莫泳浵
採訪|莫泳浵、陳詠姿
攝影|Joey Kw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