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山傳播》的標誌,其靈感源自這個路牌的形狀。攝於2020年6月。

 如果香港有變好,這個塵封一年的檔案或者不需打開……

去年抗爭轉趨沉寂,政權的打壓由街頭伸延至教育、社福、醫護各界,新聞自由亦屢遭剝奪。其時,筆者正籌備一個關於「抗爭與記者」的專題報道,找上網媒《加山傳播》創辦人胡戩。

言談間,他毫不修飾那份「寸」和「囂」的語氣,自信滿滿地說:「我做得好過呢間(媒體)啦」、「佢哋咁真係得啖笑」……

哇!句句得罪人真係出得街?筆者暗忖,與其太早將他定性,不如先多加相處了解,結果就將訪問擱下,在檔案內留下幾個問號有待解答。

「你真係做唔住,或者離開香港我先寫啦。」豈料一語成讖。光陰荏苒,如今他已流落異鄉。

胡戩長髮及肩,瘦削的臉配著圓框眼鏡,他自嘲經常被記者行家當作女仔。攝於2020年6月。

初衷

一年前的訪問在旺角餐廳見面,甫坐下,胡戩便訴說,自成立《加山》後,已經很少機會可以如此「正式」到餐廳用膳,沒錢沒時間,平日大多「是旦一餐」或是啃個麵包醫肚就快快工作。

他那長髮披散及肩,瘦削的臉配著圓框眼鏡,散發著一種無以名狀的愁緒,恰似一位剛失戀的少女,過著鬱鬱不歡的 23 歲。他不忿地自嘲:「由出嚟跑(新聞)到依家,我都成日俾行家當係女仔。」

胡戩在 2019 年下旬開始「跑」。那時城內硝煙四起,就讀城大傳理系的他剛從日本交流回港,加入「城市廣播」做學生記者,出入抗爭現場。後來,他夥拍拔萃男書院師兄馮達浚,成立《加山傳播》。

二人相識也有段故:2018 年,胡戩與馮均有意參選翌年的區議會選舉,挑戰龍城選區的時任民建聯議員。兩人因而碰頭,胡戩思量過後決定退出,沒料到日後會與師兄成為拍檔,換他們的說法,應該叫「命運連動」。

馮達浚於 2020 年民主派初選論壇(資料圖片)

胡戩說:「其實入大學無耐,我已經覺得香港傳媒空間愈嚟愈嚟窄,又無咩媒體為本土派出聲。嗰時已萌生不如自己搞嘅念頭……去到抗爭嗰期,真係覺得唔搞就再無機會,我唔想自己後悔。」帶著這個想法找馮達浚,兩人自掏腰包十多萬元創立《加山》。

「冇人做咪我做囉,層層漣漪都要有塊石去激起㗎。」

爭議

《加山》,即九龍加多利山,傳統名校男拔所在位置。「其實本身一開始係想叫《拔萃傳播》㗎,但即刻有人阻止,叫我唔好搞到學校。OK fine,咁咪改名囉,搞搞吓就變咗做加山。」他接著說:「如果你係拔萃仔你一睇就明,你外人唔明,我都無諗過要你明。」

胡戩說話語速極快,平常人一秒講四隻字,他會以一秒六隻字拋出一段說話。但他總能有節奏地在適當位置停頓,然後再連珠炮發。或許這與他自小訓練有關。胡戩的母親是朗誦界名師,把兒子栽培成「好識講嘢嘅細路」,總是能侃侃而談,說話抑揚頓挫。

胡戩帶同《加山》的物品,及那條掛男拔校赴台。(由受訪者提供)

問及打正母校旗號,不會太中二病嗎?他提高聲線反駁:「杜汶澤夠成日話自己係拔萃仔,你唔屌鳩佢?我哋全部都係拔萃出嚟嘅,唔叫加山叫咩喎?」停了半秒,又再發炮:「但你問我會唔會因為拔萃仔而自豪,其實我又無。喂,出埋李梓敬、張宇人呢啲撚樣,你叫我 proud of 拔萃,痴線咩!」

口直心快,那時若要以一個詞語形容胡戩,必定是「嗆口」,經常禍從口出,以至罵戰處處。

他曾在個人 Facebook 以《每吹奏一次 13 歲,就係對新聞工作者嘅一種侮辱》為題,指摘外界無真正關心專業記者,「一夜之間佢哋(13 歲學生記者當時效力的「深學媒體」)個 page 由千幾人一晚上到 3 萬人⋯⋯我個台半年嚟先過 2 萬多少少」,不少人批評他「酸葡萄」和「怨婦」。

立場新聞圖片

最大爭議的一次,要數到去年民主派初選結果出爐後,有份參選的馮達浚被指失言,最後宣布退出。數小時後,《加山》突然宣布暫停運作,各方大感愕然。十日後他們卻突然「復活」,公布轉為贊助模式運作,旋即被批彈出彈入和「乞錢」。
胡戩直認,休台是他一意孤行的決定。

「我唔會話自己無問題,我都覺得自己處理得唔好。」他說,那時馮達浚一事令他受打擊,亦不希望網上謾罵影響內部學生記者,「係灰嘅,你話嗰刻無負面情緒係假嘅。」那為何彈出彈入?他解釋,休台後數日,警方向學生記者發「限聚令」告票,「我哋作為較有機會破局嘅新媒體,盡快按《本地報刊註冊條例》註冊,咁先可以幫到班學生。」

衝動過後,他亦有反思與內疚。「我真係得罪好多人,我成日覺得 Frankie(馮達浚)被狙擊都係我得罪人多搞成。」 

語畢,機關槍像「卡彈」般久久不語。

「我係啲好大情大性嘅人…好多時我真係純粹出於好意嚟做,但有時有啲嘢真係忍唔到就會出 Post 屌。」胡戩說,「但係就算我私底下對你幾有成見都好,喺大是大非前,我都會選擇放低偏見去幫你。」

(立場新聞圖片)

成長

與胡戩共事逾一年的《加山》學生記者「痴線佬」(化名)則形容:「臭堅(胡戩暱稱)份人好直,成日講地獄嘢,抽人又抽自己水……我覺得佢係以自信掩飾自卑。」

但他又稱胡戩是有才能的「上司」,總把很多事情攬上身,「佢好介意不勞而獲,所以事事盡心盡力,有時甚至連應得嘅收穫都唔要,怕被人覺得靠痴。」

普遍的媒體就似一間工廠,採主、編輯、記者等不同齒輪各司其職,以維持媒體日常運作。從無媒體全職經驗的胡戩,卻由採訪、編輯、審稿到改圖都一腳踢。「有時候會收埋收埋,做唔到又唔講又唔認。」痴線佬無奈笑說。

為何這樣做?只因「唔衰得」。

年內抗爭歸於沉寂,胡戩花更多時間經營《加山》,主攻法庭新聞、國際要聞,以及人物專訪。他曾自費近兩萬元予兩名特約記者,遠赴白俄羅斯採訪抗爭現場。有段時間,他每晚通宵留意國際外電,睡一睡就早起跟進法庭新聞,還抽時間做專訪……日復日的生活只有鏡頭和鍵盤,他卻甘之如飴。

「我只係想證明無資源都可以做得好好,可以好專業,我一做就要做最好,可能係處女座心態。」以有限製無限,荷蘭蕃茄亦能變出叉雞飯。今年 2 月,長達 27 日的周梓樂死因研訊,胡戩差不多從無缺席,鉅細無遺地報道案中細節,並自製傷勢解剖圖及時間線等作詳細解釋。一名與他共事的行家也刮目相看:「曾經都覺得《加山》咪又係玩玩吓,但同胡戩相處過之後,發覺佢好認真,啲報道仲比主流媒體更快更詳細。」

「呢次算係擦靚《加山》個招牌。」胡戩說。

2021 年 1 月 8 日,死因裁判官高偉雄就裁決選項引導陪審團,周梓樂父母等親友到庭旁聽。

或者連他也沒有察覺,自已在這年的修煉間,憑努力獲得更多認同。那個曾不知天高與地厚的黃毛小子,也總算買到教訓,縱使不是謹言慎行,卻少了說話,多了做事。他坦承若有看不過眼的事情,還是會不平則嗚,忍不住在社交媒體出 Post,「但可能出完一陣就會 Del 返,出咗(嗰吓)火就算。」

有一點卻無法改變:「有限」始終是有限。網上的讚好和分享不能當飯食,他的生活仍是捉襟見肘。

安危

媒體是一場燒錢的玩意。

胡戩早將絕大部分積蓄投放在《加山》營運,錢卻已燒得七七八八。原定 100 萬元的贊助目標,最終只籌得十多萬,而更甚的是,去年公司戶口遭銀行凍結,原因不明。胡戩憶述,拍檔馮達浚於初選 47 人案被捕期間,警方曾出示戶口紀錄作詢問,估計戶口凍結大抵與馮身陷囹圄有關。

生計姑且捱得就捱,人身安全卻是大問題。一年前訪問,他曾說:「屋企人日日都有說話畀我聽,叫我小心,我唔會理啦。」但隨著同伴一個個入獄,離去,胡戩稱自身亦受到威脅。

他採訪被中國驅逐的德國青年穆達偉(David Missal)後,十多名警員凌晨在他家樓下至少一小時;訪問流亡海外的鄺頌晴後,他更遭到跟蹤。他形容,國安就像在暗處監視,而辦工室則屢被操普通話的不明人士滋擾:「吳堅呢、吳堅呢(普通話)……」後來,連海外親戚都被電話騷擾。

他知道,這已經不是家人苦苦相勸的程度,而是有機會因為自己一言一行連累家人。種種事件,使他早於去年底已經萌生離開念頭。

胡戩在台灣出生,擁有台灣居留權,要離開似乎較一般人容易,但他無法輕易放下香港。「台灣係血緣喺嗰度,但香港就係一個家。」他在香港成長,自覺對這個地方有感情和責任,總覺得不能拍拍籮友就走。

帶走的東西不多,胡戩說,這些光碟及書籍對他意義非凡。(由受訪者提供)

然而,47 人案是驅使他離港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講過,我係唔介意做第一個畀《國安法》拉嘅記者。我個人嚟講,亦希望做到何桂藍嗰種大義凜然。」他覺得阿藍好型,心底裡由衷佩服。他想像,如果自己某天因國安法被捕,也要在庭上自辯,展示記者的風骨。

但每個人也有軟弱的一面,他猶記得周梓樂死因聆訊時,一名法庭職員對他冷言冷語:「你不如正正經經搵返份工,廿幾歲人你對唔對得住你老豆老母。」 家母前年曾中風、父親身受糖尿困擾,想起年邁的雙親,他猶豫了。

「其實我最擔心嘅係佢哋,」胡戩坦承:「我覺得,自己根本無可能做到何桂藍咁樣,我不如走啦。」

今年 5 月,胡戩憑流亡者王茂俊的專訪,獲得今屆人權新聞獎學生組文字報道優異獎,他同日在 Facebook 宣布已流落異鄉。數日後,《文匯報》以大篇幅全版追擊《加山》,形容胡戩企圖延續「港獨」抗爭思想。如今《蘋果日報》因國安法而被迫倒下,或者這正好反映他離港是正確決定:「之前都仲會 FF 自己諗多咗,今次真係無得返去(香港)。」

胡戩赴台後寄人籬下,他在房內掛起在日本買的御守,自嘲「結果係無保到我平安」。(由受訪者提供)

未知

三個月前替胡戩餞行,穿起車路士名宿杜奧巴波衫的他還是這麼瘦,只是紮起馬尾好像精神了一點。後來車仔睽違 9 年再奪歐聯冠軍,登上歐洲之巔,可是他卻無緣再與朋友在香港睇波。

離開那一天,他回到辦公室,取下那條掛在橫樑的男拔校呔,一切空空如也。隻身離開,赴台後的住宿,只能拍膊頭寄人籬下,數數手頭上僅餘的數千現金,一切仍未安定。

《加山》原意是為本土派發聲,才剛做出成績,胡戩便決意離港,是否有違初衷?是時候為這個以本土自居的媒體寫上墓誌銘嗎?

越洋電話的另一邊,胡帶點猶豫,緩緩吐出一句「我都唔知」。他強調,自己仍然好想做記者,希望繼續經營《加山》,宣揚本土理念。大方向呢?想了想,他說冀連結在外港人與在港手足。

「香港就得返呢兩代㗎啫:我哋呢代同下一代。之後唔喺香港出世嘅,就對香港呢個地方無感情,唔會有『香港是家』呢個概念。所以更加要畀大家知道同記住香港嘅嘢,激發大家返屋企嗰種渴望,如果唔係就無㗎啦。」

是很大口氣,也很有他風格的「志氣 bite」。

《加山傳播》的標誌,其靈感源自這個路牌的形狀。攝於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