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蘇苑姍《一個可以活下去的世界,是可能的》
香港書展期間,香港文學生活館推出蘇苑姍新書《一個可以活下去的世界,是可能的》。以下為試閱內容。
〈失眠的時候,回顧〉
I.
有人隨口問我:如果用顏色作意象,你選擇甚麼?
生活已變成自相矛盾的網絡,介於事實與可能結果之間,一切都似是而非。這麼大量的情緒該流向哪裡呢?我有種直覺,失眠是這些複雜情緒的出口。
II. 白色的血
血和氧,這東西對於健康的人來說,雖然知道它們的重要,但幾乎感受不了它們的存在。身邊幾乎所有人都叮囑我要多休息,真不懂事。我已經休息了再休息了,可是並沒有休息了的感覺。這天,家裡只有我一人。我從小怕黑,所以窗戶定必開著以便陽光可以隨時照進來。躺臥床上,身體漸漸被海水注入,關節與關節之間好像只以幾顆釘子牢緊,它們開始慢慢鬆動,呼吸,跟著海浪。然後不知過了多久,我好像看見自己在母親的懷中睡著了……不禁想,我們應該調換位置……然後強制瀕臨崩潰的感受,以沉默。
在近似脫離呼吸的狀態之下,猛然地,我醒了過來。
廚房傳出聲響:餐具鏗鏘碰撞,水龍頭嘩啦嘩啦。一定是爸爸下班了,又在做飯。一切聽起來彷彿那麼正常,又那麼尋常。在最熟悉安心的情節裡,我又在這避難處安靜入睡。
III. 夢話
領著一個醫學名詞,努力了解,如同鑽研自己的身體。它總在述說著某個訊息,一個顯著的特徵,就是從日常生活被隔離。
對於身在其中的人,那個世界是一個海洋;對於在外的人,海洋就不存在。在海中,我顯露出常態下看不到或不願表露的,在某種意義,或許我只是不斷與自身打交道而不是應付事情本身。
我和身邊的人緊密連結,但有時,那連結又薄得像紙。特別是在每句問號之後,每個小心翼翼的眼神、動作,就像結凍的小冰雹,把那張薄薄的紙彈碎。
毫無疑問,所有話題沒有一個比這無聲的更加滲透。沉默中有眼角的窺探,咳嗽的多義,又或者會唏噓感嘆一番,然後鼓勵要樂觀,要積極,並予以稱讚。
要不還可以說甚麼呢?
醫院是異於正常生活的時間區,在這裡,人們會死去或試圖活下去,然而心卻坦露在外。
這天早上醒來,醫生用聽診器檢查我的胸部和背部,在他們眼中,我只是一道這個病還是那個病的問題。他們喜歡用緩解而不是痊癒──因為難以預料。我見過很多人在床的邊緣不斷留下來來回回的痕跡,拼命掙扎,但他們未被看見,因為沒有時間。最後,就將逃過死亡的機率完全交給精密的醫療機器。最後。
我看著很多與我有關的人突然被取消說話的權利,但他們應該有話要說。他們永遠沉默了,但我明白他們在反抗。
儀器運作主宰感覺,病房的秒針總是走得特別響亮。不再擁有健康身體的人,比誰都了解時間的韻律。我常覺得自己被扔在氧氣罩裡面,有隻恐龍近到將眼前所有景象無限放大。近到雙眼必須時刻凝視,一切都太快,唯獨我太慢。而因為這樣的凝視,,我看見窗外的風聲,聽見每次身體的移動,每一刻開始浮現深夜急症室是外界和病床之間的過渡站,一個緊急的出口,出口的路有三條:我將回家,轉病房,或被放棄。
今次,我被分配到緊急一類,但醫生還沒有來。我看著其他人來來去去,但我一點也不急,有好幾次也像今晚的夜,很深,很沉,他們覺得我累了,就要我休息。曚曨間,時間緩慢,空間收縮我想拉住他們的手,更想拉住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霎時變得遙遠。
IV. 何以不能像孩童說話?
從詞源學上而言,疼痛(pain)起源於拉丁語懲罰(poena)。
我這敏感的根早種於十多年前,當我張開眼,我的鼻孔黏著一根管子,手背、手臂插了軟針。病後神經特別靈敏,那時開始,我的世界被附上某種特定的味道:塗擦的酒精、藥物、排泄物,來回兜蕩的白色窗簾把我與他們隔開,自此,我有種不明所以的空寂。
同學們的世界由黑板、課本、喧鬧構成,但喧鬧在這裡顯得單薄並且只屬於午間,當所有父母撤退,強烈的對比便呈現:很多連話都不會說的孩子根本沒時間長大。
其實我已從疾病的陰影裡康復了很多年,但每次提到這個話題,媽媽還是忍不住將時空倒退,好像是想重新撿拾,凡碰觸到任何失去的可能她都會哭(特別是看電視看電影),然後會開始對我講道理,但道理不能講,只能領悟,他們當然不信我這個孩子能夠完全領悟,也不知道我記住了不能領悟的大部分,然後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反芻,長大後,我很喜歡吃白粥,不知道為甚麼。
V. 或許每個難題都是,接下來呢?
老死的蛹不會料到自己化蝶,假如地球離太陽近一些或遠一些,就不會有花、有樹、有人,假如我的父親沒有遇見我的母親,就不會有我。我不擅長捕捉衝突,緊扣矛盾發展,因此我想我該結束記述了。
陽光從樓與樓之間斜照入內,我的身體慢慢甦醒過來。原來我揹著自己的影子已經走到了今天。是的,我毋須再重複裡面的故事了,因為每個故事都是從困境走出來的結果,像太陽一落,黎明就冒上來。
2014年2月
〈再次踏入腫瘤科〉
I.
當有人問我發生了甚麼事,我總回答:累了。簡單帶過。
空洞的話比進入故事更加容易,也少了尷尬,但當我以冷靜語調訴說著「我」的病,它的經過,往後治療時,本來像侃侃談著他人的病的我,周遭一切頓變得真實起來,如果對方戚戚然接著一句:點解又咁㗎……我才忽然回過神來,氣氛轉眼變了,挺著的眼眶不再負重,無風無雷,大雨莫名,一下就來了……我該說甚麼好呢。
開始流鼻血,幾乎每晚一次。每次差不多要用上一盒紙巾,有時是緩緩滲出來,有時是瀑布式地源源不絕,有次,一直流一直流一直流了三小時,要入院輸血小板。輸血小板即血液凝固功能不好,有出血風險。如果發現皮膚裡面有針尖一樣的小血點,按而不褪,牙肉又起血泡,就是血小板過低的預報了。
本來,我不真正清楚死亡是怎麼一回事,但我感覺到甚麼是死亡——那是一大堆要吸收的東西。
輪椅,空氣(空氣能談的嗎?但那種醫院味強烈熟悉得可見),浮腫或枯瘦,如鬼魅的身軀,還能行走的,陷在椅子裡的,比我大許多的,小許多的,萎黃灰槁面青唇白,所有表情藏進口罩,好多人用手支撐著頭。
陰氣積聚(其實又旺過街市),想低頭快步走過,又突然意識到自己就在他們中間。
從小到大,每次不適或受傷我都儘量自理,因為不知怎樣。小五的期末考試過後,我在家樓下的石屎球場踩單車,那是還穿白飯魚的年代,剎車時一不小心踩踏進一根大頭針,針直刺進右腳腳趾公,還記得那些血慢慢在白布鞋滲開,怕被媽媽發現,一時急了,我便將白飯魚丟進走火後樓梯的垃圾房,然後跛行回家,裝作若無其事嚷著好熱啊我要沖涼。依然清楚記得,在浴室裡因為怕自己會叫出聲,我嘗試把視覺放大,蓋過觸覺(好像是那時候起學會轉移痛的方法),屏住口氣一下拔出大頭針,花灑下鮮血直流,我看著透明中汨汨的血,粉紅色的針頭,感覺到一種微小的,由麻到刺的轉變過程。那一刻,好像赫然知道(並看到)「痛」如何成形。三歲定八十,這種感覺轉換,很像我之後每次應付疼痛。
王定國《昨日雨水》:「在命運之前,我們都不是故意的」。那時開始,我覺得人生就是這樣。到底是我跟著它走,還是它追著我而來?
我再次踏入腫瘤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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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光束穿過身體
明明其他人可以順利落藥,我卻連續兩次無法完成。這段日子常常失望,灰色的事實把我重重壓下。但無論如何,人應該要存有希望,要繼續努力生活,希望儘快可以好起來。今天我寫了一張to do list,多年之後,have done 跟to do 中間會劃上等號,甚至是加號。[1]
我最近找到自己中學寫過的這一段,文字大多是青春慣有的熱血,現在重看,卻知道是刻意壓抑。那時的痛或不痛已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常常把never give up掛在嘴邊,有種簡單的自以為是。或者我當時真是這樣深信的,那彷彿見到甚麼天機似的正向思考,其實是還未明白生命中的種種衰敗與無奈。
還小的時候,覺得許多事情可以改變,現在,我所能理解的,與十多歲時所理解的,已完全不同了。不是事情本身可以改變,而是關於生命中的每一件事,並沒有永遠固著的想法,它在變動,永遠不斷地變動,像細胞變成細胞,再變成更多的細胞,變複雜,變無常,變反常,擴散如蟹橫行。
從一滴血透露病情,好像能從中推斷這個世界。
將電療卡交往設計室,然後換紫袍,坐下。
叫名了。
光束穿過身體,好像有一種輕透明亮,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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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插進骨骼的聲音
光是在候診室等著,已是過多的體力消耗,你知道我有多討厭這個地方嗎?有時沒那麼多力氣說話,不想開口跟任何人接觸,沒有心力交會眼神,無事可做,便習慣瀏覽架上排著的幾列共三幾十本的彩色病人小冊子,每次看到那「如何面對系列」,都覺諷刺。
倏忽過去,又是眼前光景,晃眼便十多年了。
第一次在這裡候診,有一把淒厲男聲由上午十點一直呼天搶地叫到一點午飯時間,同在等候的人說,因為他要抽骨髓。從此,抽骨髓便深刻地成了我認知裡的一種酷刑,而這把陌生人的叫聲會不時在我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被喚起,宛如序曲。
輾轉求醫的事已經非常模糊了,抽骨髓是後來習以為常的檢查了。
將身體蜷曲像煮熟的蝦,依部位趴臥或側臥,不能動,接著擦涼涼的酒精棉花球消毒,鋪一塊中空的布,摸摸屁股左上或右上凸起的地方(盆骨?)。他們說,少少痛,就好像被蜜蜂針一下,我未被蜜蜂螫過,因此無法比對。那次,就是第一次,醫生打了麻醉藥後用一條長鋼管垂直旋轉(鑽)進針,就在他起手鑽至一半時,另一位醫生說:你錯位了。就這樣,他又把那長鋼管施施緩緩抽拉出來,我雙手握拳,痛得眼淚直流。也許是另一位醫生看見了,便接過手,過了不久,卜的一聲,像塊彈性夠的球拍擊中網球——清脆,插進骨髓的聲音原來是這樣的。
時隔久遠,回憶少不免摻進想像成分,我知道說出我所能記得的並不能重現如它的原樣,
這些片斷的,好像互不相干的,如果把它們統統置在這裡,是否就能理出一點明白的甚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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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忍耐
痛,無論怎樣描述,他們總是說:忍耐。
理智上,我明白要忍耐(不如你也戳兩個洞,從這裡插進去,那裡拔出來,看看如何忍耐),可是在那種痛楚進入身體之前,其實我無法真正體認甚麼是痛。
忍耐,patient,病人。
成為病人,意味一套特定的行為標準:服藥、覆診、休息,及一切與消極相反的心理狀態。本質上,是一種常態的生活轉換,轉換成閒散、無聊,積極——一種看似無望,卻有力量的「存在」。
我彷彿成了痛的衍生物,不敢再說痛。
[1] 寫這一段的幾天前,寫過:我真的不堅強。特別是獨自在醫院的夜晚最易鑽進死胡同。我相信天主,但當祈求得不到回應,一次又一次的失落,看見自己不斷失去,覺得只是在催眠自己生命美好,我不知道還可以靠甚麼支撐下去。很多個哭得崩潰的晚上,我沒有能力也不懂怎樣繼續面對,找不到生存價值,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像等死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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