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樺《斑駁日常》

出版於2008年的《斑駁日常》是鄧小樺明報專欄結集,絕版十二年之後,近日推出經典復刻版。以下為試閱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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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效率的迷宮

「當審判之日來臨之時,一些有名的佂服者、律師和政治家都來接受他們的報償—他們的皇冠、桂冠以及刻在大理石上的永恆名字。而當天主看見我們腋下夾著書向他走來時,他略帶羨慕地向彼得說:『你看,這些人不必給他們任何報酬,因為他們在人間已經熱愛過讀書。』」——吳爾芙

中學時跑去看一本《效率閱讀術》的書(這種書十之八九是日本人寫的),它說,重要的句子要整句塗劃螢光筆,而不應用紅筆或鉛筆在句子下劃底線——分別在於,尋找底線的起點比找螢光筆的,多花了那麼一點點時間。一邊驚歎日本人的細心,一邊想:這樣錙銖必較,為的是甚麼?

還不是為了多看點書。那時我充滿一種窮盡的欲望。那時我不知道,後來因為知道發現細節之銳利和美麗,我會在書上放任地劃遍或長或短的螢光筆跡,如同建立迷宮的走道,以徹底失去效率,來換回自由。

既不像吳爾芙那樣驕傲與淡泊,也不是現在某些視書籍為障礙或純粹工具的人;一個為數不小的群落,在夾縫裡兩頭張望,企盼一份自我的地圖。

2. 輪替,未能完結

張大春在《城邦暴力團》亦真亦假的楔子裡,描述了「不能讀完一本書」的焦慮。他描述一個「我」,總是不肯揭過書的最後一頁,而選擇在終章之前,就遁往與原書有關的另一本書,延拓閱讀地圖的邊界。那種延續的欲望,是抗拒完滿的(反)烏托邦衝動嗎?

至於我,只是單純的心猿意馬而已。

放棄在流行書籍裡尋找教訓後,我問我的老師:該怎麼訓練閱讀的集中力呢?老師研究古籍聲韻、訓詁小學出身。那大概是很花精神的——於是我把他想像為一位精神力量強大的人。我隨口胡謅一句詩,老師能夠馬上冷冷道:「還是拗句。」

老師說:專注力流失,沒有辦法;同時看四本書吧,輪著看,不斷循環那份對於新鮮的注意力。那麼如果有一本書一定要急著看完呢?那就影印四份擱桌上去。隔了半晌我才為這個掩耳盜鈴的方法笑出來。而後來這又好像顯得,並非一個笑話了。

3. 被保護的旅行

每次翻到《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那一節,都覺驚心動魄:你多年以來計劃要讀的、搜尋多年未獲的、與目前工作有關的、可以擱置一旁但也許今夏就會讀一讀的、突然令你莫名其妙地感興趣的、好久以前讀過而現在該重讀的、一直假裝讀過而現在該坐下來切實閱讀的……卡爾維諾深諳於刺中同道者的痛處。

住在被書堆成的碉堡裡,但只在某些時候,我才能比較欣然地為自己擬一張書單。比如去兩週的旅行,會選上二十多本書,像一些翻到將近破掉的詩集、想看很久的小說、頹廢散文如波特萊爾《我心赤裸》、非常科學而呆板的敘事學理論……竟又真的能看完一些。

因為困頓,已幾年沒去過旅行。牆上釘著的書單都不快樂。上週某個毫無特徵的晚上,挑了九本書放進背包,隆重其事到日本城買了一張小膠凳,坐在一條僻靜老街上,就著黃色招牌的餘光看書。那是今年連續閱讀時間最長的一次,從晚上八點到凌晨四點,近乎辟穀只喝了一瓶可樂。就是這種短暫的奇蹟裡我錯覺,書可以保護一切——那晚所有人都陌生而親和,警察也不查看我的身份證。

 

*吳爾芙:二十世紀最卓越且具創新能力的意識流小說家之一,現代主義及女性主義的先驅者,作品包括《自己的房間》、《到燈塔去》、《普通讀者》、《戴洛維夫人》等。

**張大春:台灣當代小說家、書評人,著有《小說稗類》、《四喜憂國》、《大頭春》系列、《尋人啟事》、《城邦暴力團》、《春燈公子》、《戰夏陽》等。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意大利著名小說家卡爾維諾作品,後現代主義的後設、解構、戲耍代表。全書由十個章節組成,每個章節都是一本小說的開頭。

恐懼

1. 失眠

並不是所有失眠都是可怕的,有時自然無比的輕舟已過萬重山,或如《百年孤寂》裡的馬康多村民集體患上的,欣快症般的失眠,以失憶為代價。在趕碩士論文的朋友因壓力失眠,我就勸他把工作辭掉:沒有日常的作息界限,就沒有「適當睡眠」的壓力,失眠就不成其為問題。

然而有時並不欣快。渾身發燙,呼吸不順,扯著床單無意識地繃緊如一柄彈弓,整個人就要隨腦裡閃光的畫面一起飛射出去,時間感完全紊亂,突然衝口而出回答五六歲時的一個問題。這大概是出於焦慮的失眠。

弗洛伊德認為,焦慮是因為自我(ego)對外在情況感到無法控制而產生恐懼,然後就是創傷。而所有焦慮都是出生創傷(birth trauma)的回歸。我城親愛的人們,你們能不能瞭解呢,我是被這城市割傷了。網絡上一連串背離常識與知識的檢控,道德騎劫者與國家機器的合謀,被行政暴力拆毀的碼頭,被封鎖和邊緣化的弱勢群體——還有那些,長久以來被記載於書本上、昔日曾被我們信仰的事物,公義、理性、自由、愛。都悄悄被抹掉痕跡。十年過去,此刻我是初生的驚懼的嬰孩,扭曲的身子發紅,痛楚地哭泣著,躺在一個透明的氧氣箱裡被監視,並且不會死掉。

2. 恐懼

據說恐懼感產生於大腦中的扁桃體中神經胞間微小的纖維鏈。扁桃體是一種細小的組織,形狀像杏仁塊般——這樣說來,好像所謂恐懼,就是和磨細了的杏仁以至杏仁茶般差不多、可以控制的東西了——再沒有神秘事物——一個反常地「英勇無畏」的人,可能是患有扁桃體反應缺乏症。

在這種來自解剖和醫學的知識出現之前,一度,恐懼被認為是一種遍佈全身的物質,這大概是因為恐懼的生理反應會反映在身體各處、內外器官。那就是自然隱喻吧:恐懼像圍著身體流轉的霧,看不清楚,卻亦不散去。

儘管看起來好像大膽,但我甚麼都怕:屍體、分離的肢體、老鼠、蛇、親密、陌生人、官僚、鬼片、殭屍片、驚悚片、恐怖片及為電影叫喊的羞恥。偶然陪朋友去看這些電影,全程緊摀著嘴,沒有叫出來,而幾乎不能呼吸。那大概是因為壓抑(repression)罷。近來失眠時,身體竟出現這種反應。一般應問,我壓抑了甚麼?但我卻認為問題應該是,我本就甚麼都壓抑,為甚麼偏偏在此時此地出現身體反應?我一邊翻著新聞,一邊翻著齊克果的《恐懼的概念》;我希望齊克果的「不祥感」能安頓我,因為新聞是不能安頓我的,它所揭露和掩藏的,都令我恐懼。

3. 敏感與距離

鍾玲玲在《我的燦爛》裡述及童年,說小學的一位老師跟她媽媽這樣講:「這小孩子太敏感了,只怕將來要吃苦。」我想寫作的人總是比較敏感,寫小說的寫詩的寫blog的,最近都敏感於城市的病變,說從未如此恐怖,想要離開。我們都太年輕,未曾見過,在回歸之前我城人們所害怕的未來。它在歌舞昇平的廣告裡降臨了。

而其實人人都有防衛崩潰的心理機制,或至少,作息規律。在惡夢裡,無法承受時人就會醒來;在現實生活裡,焦慮到達臨界時,人會脫落——或者是從工作裡脫落,成為閃避城市律則的人;或者是從精神世界裡脫落,成為閃避精神世界,徹底融合城市律則的,機器。其實兩者都同時可稱防衛或崩潰。

拉康介入之後的精神分析學說,修改了弗洛伊德對焦慮的定義:以淺顯的語言來說就是,拉康認為,焦慮是因為我們與欲望對象太過接近,失去了與欲望對象的距離。距離像一層保護膜,讓我們可以從觀望裡把握對象,而不至於陷於無法理解的恐慌。於是敏感的創作者也有其自我保護的方法:從核心的焦點挪開,游弋於圍繞外核的棉絮裡。夏初木棉樹滿天飄飛降落的棉絮。多麼輕盈。

但核心呢。我忍不住還是問。

 

*《百年孤寂》: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作品,為拉美魔幻寫實主義代表作,獲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

*鍾玲玲:香港作家,曾參與保釣示威,七十年代成名,九十年代一度退出文壇,近期開始重新發表作品。著有《解咒的人》、《我的燦爛》、《我不燦爛》、《愛蓮說》、《玫瑰念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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