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線新聞台採訪車 l 資料圖片 l 攝:PW

編按:香港記者協會今(15日)發表題為「破碎的自由」的2021年度言論自由年報,指國安法實施一年後,香港傳媒環境急速惡化,傳媒工作限制重重。本文為該年報第五章內容。作者為有線新聞前助理總採訪主任,曾任該台政治新聞及新聞刺針的組長。她於二零二零年十二月一日辭職。

【文:林妙茵】

二零二一年三月二十三日,有線寬頻舉行特別股東大會,通過向大股東永升亞洲發行可換股債券,集資二億元。外人已搞不清是有線由九倉易手永升後,第幾次「泵水」。有線主席邱達昌會後慨嘆:「ViuTV就後生啲,TVB就乜都有,我哋好難做」。作為前僱員,我不禁想起,Cable,曾經也有「自家皇牌」,要不是發生那一連串的事,邱老闆被記者問起時,或許仍可語帶神氣地回答:「我哋有新聞!」

大辭職日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一日,有線新聞部裁員四十人,引發港聞十六名採主記者辭職、中國組總辭、財經組多名骨幹也都先後遞信。旁人可能會問:蝕錢炒人有何不妥?為何要這麼激動?但當大家知道被炒名單上,是《新聞刺針》全組記者,是攝影組師父級人物,是剪片組內的「快手」,也許就會明白我們何以會圍住高層理論。

「點解?點解係最做得嘢嗰啲?」「點解刺針要滅組?楊量傑幫公司攞好多獎㗎喎」「你哋應承過溝通,點解連問都唔問下?」見到同伴一個一個接電話入會議室收信,即日執包袱,我們都急切地、焦慮地向四位高層:副總經理謝燕娜、許方輝,新聞總監李臻、陳興昌,問個究竟。四人時而無言以對、時而重複說是公司架構重整、當然難以忘記那句「你哋依家爛仔講數呀?」總之,多番周旋後,四位高層始終沒有足以服眾的講法,反而把彼此僅餘的互信摧毀。

說「僅餘」,因為本就剩下不多。二零二零是有線新聞的多事之年,八月中,執行董事的馮德雄毫無先兆下突然要轉任顧問,由英文台負責人謝燕娜升任副總經理之職。翌日空降李臻、陳興昌兩位新聞總監。三人履新不足兩星期便解僱三位工程部元老,引發現職員工聯署、前員工登報聲援。當時三人一度表示不知情,又承諾以後「加強溝通」。及後再多一位高層許方輝「埋位」,領導層「一開四」,管治風格難與以往趙應春、馮德雄年代相比:四人閉門密斟的時間,遠多於在大房「並肩作戰」。整個新聞部墮入「精神領袖消失了」的適應期之中。記得大家磨合數月後,一次其中一位高層突然走出房來問「剛才隻故仔VO的某某是誰?」其時那位記者正正坐在他身旁。顯然,有些事情比起認得自己團隊成員名字,更加緊要,更加值得他們費心。

所以,十二月一日發生的事,只是最後一根稻草。

快樂新聞部

由辭職到眾人正式離職,相距兩個多月。那段日子一眾Cable舊人,自發組成「同學會」,拍片紀念、拉隊拉banner、甚至夾dress code來接同事last day。有行外朋友說,Cable那些「接放學Live」,有份香港久違的溫情。的確,Cable出名人事簡單、沒有「山頭」,有「快樂新聞部」之稱。然而Cable亦出名「好chur 」、要求高、既要深入又要有創意、重視記者追故仔的紀律⋯⋯

這種獨有的「Cable DNA」,需要一班只著眼「專業好壞」的領袖,帶領一代又一代肯學肯捱的後輩,一仗又一仗打下來,建立起多年的默契、厚重的感情,才釀得出來。

我們重視部署:九七回歸「英治下最後二十四小時+回歸中國首二十四小時」的無間斷直播;二零零三年中國首次載人上太空,有線在發射場附近的沙漠部署,成為全球第一間播出升空畫面的新聞機構;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直搗災區探究豆腐渣工程;二零一二年的特首選舉,構思出目測點票,成就了「贏開巷」的勝仗。重視部署的精神,還深入日常採訪之中,一單新聞發生了,走在最前線之餘,後方也正挖空心思多做幾個角度令報道更立體。

我們刺穿表象、又如履薄冰:在日常編採之外,另闢一組,開創《新聞刺針》,致力「唔好淨係做面嗰浸」。這些年來,刺穿過「牛丸無牛」、「城市競爭力排名」、「動物傳心術」、「建制派民調」等等表象下意想不到的真相。多年被刺針「拮痛」過的人不會少,然而卻從未犯官司、亦沒有故仔要「下架」,足證團隊小心求證的態度。

我們講人話:有人說Cable故仔有獨家寫法,跟其他傳媒正經八百有別。我們的確會花心思,用觀眾最易理解的方法說故事:政改很悶?我們用一場賽跑去解釋;高鐵通車,跟直通車比較那種較快?我們分兩隊鬥快上廣州。「講人話」精神,不是鬥言辭市井、鬥好玩搞笑,而是用最合適的方法傳播。嚴肅艱深如法庭、如國安法、如人大決定,我們慢慢向觀眾解釋,甚至不惜用上六、七分鐘一隻故仔去教育觀眾。

我們力求公允:近幾年香港趨向紛擾與兩極之時,我們力求保持客觀持平。這幾年在有線擔任中層把關的一份子,我深深感受到為此付出了幾多心機和力氣。二零二零年恒大一項調查(註一)顯示,反修例運動期間,頭七位最多人使用的媒體,受眾大多有明顯傾向:過半屬藍絲有之、過半屬黃絲有之,唯獨Cable,藍黃比例相若,只差兩個百分點。學者結論是「比較客觀獨立的媒體,提供了撕裂社群雙方都樂見與不樂見的內容,可能吃力不討好」。由生意角度,這也許不是「明智」的企位,但由新聞專業來看,卻是難得的成績。

這報告見報之日,是我們辭職一個月。不知道邱老闆可有看到?在他眼中,有線新聞可貴之處,與我的理解又可有不同?

「新有線」的得與失

說回那場股東大會,當時邱達昌說,在同事努力下,《新聞刺針》、《有線中國組》等節目已「恢復正常」。

事實是刺針全組被裁後,公司聘請一名已轉職飲食業多年的前報紙行家接手。最終在2月12日,出了第一集關於野豬與捕獸器的刺針故仔,其後下架。數日後,另一隻關於黑工、三無大廈的喉管問題的故仔出街,下場同樣是下架。至此文成稿之日未聞再有刺針故仔播出,而在網上平台上,刺針欄目已經消失。

至於中國組,12月31日全組離職後,1月1日晚照樣有《有線中國組》出街。據聞新聞部管理層對「無縫交接」感到滿意,但有網民察覺取材、角度跟以往有顯著分別。有線中國組在Facebook的like數亦下跌。

港聞大部分採主、記者離開後,陸續有新人入職。老實說對他們運作我們已所知不多,單由觀眾角度看,有些以往例必大做的新聞,似乎受人手所限,規模再難如昔。例如四十七人初選案,這宗歷時數天牽動人心的法庭新聞,過往幾可肯定會在法院門口做live實時報道,但Cable今次據聞只派了一位新入職記者到場。其他諸如醫療、政治、教育等過去有資深記者緊貼的範疇,也換人接手,報道的廣度、深度難免受影響。

同溫層不少友好表明會cut Cable,訂戶數字有否下跌、跌了多少,待業績公布才知道;換管理層後,廣告、贊助是否賺到笑,「超額裁員」又省回多少,我也不知道,但有一樣則肯定多了:高官專訪。

中央出手改變選舉制度後,特首林鄭月娥、律政司司長鄭若驊接連接受有線訪問,其中林鄭月娥更是四個多月來第二度接受有線專訪,上次是新聞總監李臻主理,林鄭評為「好合作、好配合」,今次換了記者訪問特首,李臻就訪問鄭若驊,兩人由本地立法時間緊迫說起,李臻追問「政制及內地事務局努力些?還是律政司努力些?」司長笑著回答「整個政府都很努力」。或許,有線的班底經過翻天覆地改變後,收穫的是這些以往約不到的專訪;然而這些對新聞內容、對有線的影響力有多大增益,又是另一種盤算了。

終日嘈嘈吵吵無大無細又很溫暖的Cable newsroom,一眾舊人縱離開了,卻散落四周:有去教書的、有去出書的、有去開咖啡店的、有去寫評論的、有轉職報紙的、也有轉營網媒的。中國組原班人馬組成「眾中國組」,每晚的cast以親切感維繫舊日fans,同時也屬新媒體的新探索;而47人案各電視台近乎「讓賽」的表現亦造就了「立場新聞」成了「court beat大台」,成千上萬觀眾追看的,正是「原Cable人」陳婉婷的live報道。Cable的變化,從另一角度看,迫使一班傳承Cable精神的人,踏出comfort zone,化整為零,在各處發光發熱。由是觀之,焉知非福。

至於Cable News,成了New Cable後,每晚七時的main cast,改名「開在事實最前線」,大大個「開」字,靈感想必來自免費台「開電視」。近期電視業打起久違的「電視大戰」,TVB與ViuTV鬥得難分難解之際,開電視沒聲沒氣沒有人提。我想起永升剛接手有線時,邱老闆曾形容有線新聞是「拳頭產品」,何以現在會沒拳可出,落入「好難做」的境況?有人說Cable就像香港縮影,最近聽到有人用這麼一句形容香港:”If something is too good to last, it probably won’t.” 

林妙茵為有線新聞前助理總採訪主任,曾任該台政治新聞及新聞刺針的組長。她於二零二零年十二月一日辭職。

 

註一:《明報》30/12/2020, 《撕裂的社會 撕裂的傳媒》,香港恒生大學傳播學院李少南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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