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認識吳翰林(Edgar)和李亦豪(Henry)這對同志伴侶,是在 2015 年的某個下午。當時二人正在熱戀,在某咖啡店內牽著手接受訪問,向我訴說同志伴侶的辛酸。

兩年後他們到英國結婚,甜蜜的婚照被上載到社交媒體上。同年二人回港辦婚禮,還邀請了傳媒記者採訪。往後幾年,他們不斷接受媒體訪問,以同志伴侶身份出席分享會,積極籌辦同志平權活動……

明明可以低調生活,但二人卻選擇了向世界出櫃。Edgar 總是相信,只要高調地站在陽光下,世界就更了解和包容同志。

可惜站在最前的,往往最容易中箭,高調出櫃觸發連串後果。身為虔誠天主教徒的 Edgar,婚後立即被逐出教區聖召委員會,時任香港教區主教湯漢批評他沒有遵循教會教導,要求他「深切反省」、「三思明辨」其生活方式。從此 Edgar 再沒有每周返教會,教會亦不再是他情緒低落時的避風港。 

社會對他的傷害不止於此:二人婚姻關係不獲港府承認,無權同住公屋單位,公開同志身份後就不斷被人舉報;司法覆核爭取同志伴侶權益,又遇著政府糾纏上訴;每次接受傳媒訪問,總會換來恐同網民的冷言冷語……

教會離棄、家人關係轉差、二人伴侶關係破損,Edgar 的支柱逐一倒塌。

2020 年 12 月 7 日,受抑鬱症困擾多年的 Edgar 自殺身亡,終年 33 歲。Henry 繼承亡夫的遺志,在傷痛中繼續以司法覆核爭取同志伴侶權益,亦希望繼續透過媒體訪問發聲。

謹以這篇報道,紀念堅持站在陽光下的吳翰林。

Edgar 離開已逾半年,Henry 提起亡夫時總難忍眼淚。

結婚

六年前,我第一次與這對情侶見面時,就已感受到 Edgar 對生活的熱情。他懂小提琴、鋼琴、揚琴,熱愛大海的他是划獨木舟高手,也喜歡潛水,閒時會做義工清理海岸垃圾。他關心社會,追求民主公義,經常參與遊行。談起宗教話題時,他更是兩眼發光,對聖經禮儀等話題滔滔不絕,也熱衷地訴說自己朝聖的見聞。

今年 7 月,亦即 Edgar 離世約半年後,我再與 Henry 見面,重新談一遍二人的故事。與六年前相比,他憔悴了不少。

Edgar 與 Henry 的愛情故事,開始得簡單又平凡。二人在  2012  年某個飯局認識,Henry 很喜歡 Edgar 的主動和細心,一個星期後就決定相戀。他們習慣收集一同看過的電影票尾,放假時到處去旅行,生日為對方做小手工,意見不合時難免吵架。

一切就如普通情侶。

在 Edgar 生日時,Henry 為對方做了一本相冊。

 

Edgar 從小就是天主教徒,而 Henry 一直沒有宗教背景,甚至對宗教感到抗拒,總覺得教會在打壓同志。但他知道 Edgar 很在意,「如果要愛他的話,我就一定要了解甚麼是天主教」,於是他花了兩年時間上慕道班和領洗。

2016 年他們跟隨教會到波蘭朝聖,認識了一位同行修女。修女感受到 Edgar 對宗教的熱誠,就邀請他加入香港教區的聖召委員會。Edgar 當時感到很榮幸,但同時擔心一旦公開同志身份後的影響,最後他在修女的勸導下還是決定加入。

2017 年 1 月 28 日,二人到英國結婚,親友將婚照放上社交網站。Edgar 當時堅持回港後高調舉辦婚禮,甚至邀請了傳媒到場採訪。他很希望透過這場婚禮告訴世人,同志與天主教徒的身份可以共存;Henry 當初不太情願,當時才剛出櫃的他,認為要處理家人情緒已經不容易,只希望兩家人低調慶祝。但他亦明白Edgar的想法,最終同意鋪張。

由那一刻開始,Henry 與 Edgar 向世人公開了同志關係,亦從此承受接踵以來的後果。

2017 年 1 月 28 日,Henry 與 Edgar 在英國結婚。

被逐

在英國結婚後還未回到香港,他們就已收到修女傳來短訊,稱教會要求約見。教會批評二人的同性婚姻有違教規,並要求 Edgar 辭去聖召委員會的職務。

Henry 憶述當時會見過輔理主教夏志誠,希望對方明白一旦將 Edgar 逐出聖召委員會,會對他構成巨大的傷害,卻始終無法令教會回心轉意。

湯漢在 2017 年 5 月向二人發信,正式宣布撤回 Edgar 的聖召委員會委員任命。教會信件白底黑字指控 Edgar 身為教徒,卻不願遵循信仰有關婚姻的教導,對此「深感遺憾」,要求二人「深切反省個人作為基督徒的身份,並對自己的生活方式三思明辨」。

湯漢又在信中表明,Edgar 作為聖召委員會委員,而其同性伴侶「民事結合」的訊息在社交媒體廣傳,「這便觸及教會團體和教會公益,因此教區不能置身事外,而必須加以矯正,以保護信友及教會團體免受誤導」。

湯漢在 2017 年 5 月向二人發信,撤回 Edgar 的聖召委員會委員任命,並要求二人「深切反省個人作為基督徒的身份,並對自己的生活方式三思明辨」。

離開

Henry 說,Edgar 在十多歲時已有自殺傾向。在人生最低潮時,是信仰救了他一把,「當他想自殺時,他在教堂祈禱,哭得好厲害……有一班教友見他情緒低落,圍著他一齊祈禱,然後他就看到聖母……是聖母把他救回來」。

被湯漢要求「深切反省基督徒身份」後, Edgar 再沒有每周上教會。他有好一段時間不願出門見人。Henry 憶述,當時的Edgar 有如躲在自己的「龜殼」內,「只想逃避,不想諗,會發脾氣,會想自殺」。

自此 Edgar 只有在大時大節出席教會活動,但每次都會顯得緊張不安,「以前他(返教會)總會有種平靜、冀盼、保護,到後來(返教會時)難以呼吸」。

「我當時很嬲教會,Edgar 是很虔誠、對宗教很認真的人,他的熱誠令身邊很多人也信教。每個人都有罪,但教會唯一挑剔的,就是他是同志、他要結婚。」

「純粹因為他喜歡男生,就覺得十惡不赦,一定要趕走他。」

Edgar 是虔誠天主教徒,家中放了聖母像。

死亡

Henry 形容,家庭、教會、伴侶都是支撐 Edgar 的支柱。當教會離棄了他,家人關係出現問題,到最後二人伴侶關係破損,支柱逐一倒塌。

最後 Henry 提出分開並搬離居屋單位。飽受抑鬱困擾的 Edgar,翌日、即 2020 年 12 月 7 日,自殺身亡。

他在臨走前,用 WhatsApp 向 Henry 留下遺言和交代身後事。他希望丈夫可以用未亡人的身分為他籌辦喪禮。熱愛海洋的他,又希望將遺體火化,骨灰灑落大海。

翌日 Henry 到殮房認屍,法醫在核對身分時,指出香港並不承認二人的同性婚姻關係。

「那種痛我不懂形容。好像已經受了傷,還嫌你不夠痛,撒一把鹽。」

「才剛知道伴侶走了,(屍體)就在隔壁房間,但(法醫)說不承認你們的關係。其實很難受。」最後他要在 Edgar 母親的授權下,方獲准認領亡夫的屍體。

Henry 之後亦在授權下為亡夫進行認屍、喪禮、火化等程序,惟及後Henry 與 Edgar 家人關係轉差,雙方意見出現分歧,Henry 處理身後事的授權被撤銷,令他至今仍然未能為亡夫撒灰。

「我不想以後再有同性伴侶要面臨同樣事情,失去親人已很痛苦,沒有必要雪上加霜。」

於是,Henry 在今年 3 月決定入稟高等法院提出司法覆核,要求修改《死因裁判官條例》等有關「伴侶」定義,並要求法庭裁定政府法醫服務不承認同性伴侶、不容許同性伴侶辨認遺體,違反《基本法》及《香港人權法案》有關「人人平等」的條文。律政司一方則指,Henry 已用配偶身份為亡夫辦理部份身後事,要求撤銷司法覆核許可。案件尚未有定論。

「我只是想用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為他撒灰。」

Edgar 熱愛大海,生前曾經與 Henry 潛水。

同居

這已非 Henry 第一次打官司。在 Edgar 仍在生時,兩口子已曾就同性伴侶的居屋同居權及遺產繼承權,申請司法覆核。

由於他們的婚姻不獲香港政府承認,他們無法以伴侶身份申請公屋加名。自從二人高調結婚後,他們收到管理處通知,指有人投訴他們濫用公屋單位,收留了非家庭成員。往後不時有人上門敲門檢查,門外稍有動靜足令二人情緒緊張。

他們之後決定購買居屋單位,事後卻發現居屋亦有同居限制,同志伴侶無法加名。花費數百萬元購入居屋單位,卻仍然被視為非法逗留,這迫使他們尋求司法覆核,爭取同志伴侶的居屋同居及繼承權。

就同性伴侶繼承權,高等法院早前已裁定 Edgar 一方勝訴,不過政府一方決定上訴。至於居屋同居權的案件,高等法院上月亦裁定二人司法覆核勝訴,政府會否上訴則是未知之數。

香港政府一直拒絕推動本地立法以承認同志伴侶關係,導致性小眾只能以司法覆核的方式,從同居權、繼承權、公務員福利、受養人簽證等各方面逐步爭取。

他認為司法覆核對申請人及社會而言,都是極大的負擔,政府拒絕承認同性婚姻,同志每日仍然面對各類不公,需要作出申訴,「幸運的會捱過去,不幸的就如 Edgar 般」。

「好像被人追著打。有點驚訝,人都走了,政府的態度都不會改變。」

Henry 與 Edgar 養了兩隻貓,啡色的是 Kitkat,黑貓叫 Oreo。

憑證

Edgar 離開後,就留下 Henry 獨自一人面對案件。即使案件已勝訴,二人如今已無緣同居,也無法互相守護:「就算上周收到勝訴的消息……身邊每個人也很開心,但我感受不到開心。」

他曾經想過離開香港,放棄繁瑣的司法覆核案,但最終決定堅持,因為這些司法覆核案件,是他與亡夫僅餘的連結。

「兩隻貓、一個家、這些官司,就是我們剩餘的憑證。」

「Edgar 一開始就說,我們結婚、要站出來,到後來遇到公屋、居屋問題要打官司……這是他的遺願,我覺得是很浪漫的舉動。」

「是他令我變得更勇敢。」

Edgar、Henry 與兩隻小貓。

習慣

Edgar 離開已逾半年,Henry 還是戒不了一個習慣,閒時看看亡夫的社交媒體,思念時翻看舊信舊照。

上月,他在電腦中找到一封 Edgar 在 2017 年寄給他的電郵。當時 Edgar 剛被逐出聖召委員會,電郵一字一句都在訴說被教會出賣離棄的悲痛。

悼──我那逝去了的天主教大家庭裡的愛與温暖

我在天主教這個大家庭曾經歷過關懷與愛護,令我去深相(信)不疑天主教最寶貴的東西──天主無條件地愛世人。作為一位同志,跟他人無異,需要被愛,也需要去愛,作為天主教徒,當然更全心全意全力去愛,尤其遇到可執手終老的人,學習為對方犧牲與付出,所以,最後更選擇了結婚,向對方作終身的承諾與廝守。

原本不想將這個人生大事隱瞞教會的好朋友,將婚照放在臉書,結果,被我所信賴的神長所出賣及否定,將我從天主教的教區聖召委員會中剔除,雖然這任命只屬義務性質,但當中的否定及歧視,卻造成無法估量的傷害,尤其是在一個講愛及包容的大家庭!

我曾拒絶邀請加入這個委員會,但當中有位修女不停地游說我,奈何我無法輕易地告知她──我是同志,也有深愛的人!修女大概見到我對信仰的熱誠及認真(應是選取委員的準則),而多番唇舌去作游說。其實,我也同意自己對信仰是認真及熱切的,亦希望協助推動青年對信仰的熱誠,在生活中回應天主的召叫,愛主愛人,故在盛情難卻之下接受了邀請。

然而,當修女知道我的婚事後,主教也都知悉了,而決定要取消對我的任命。這種單獨以我的性生活作為判別的準則,實不公道!教會一直相信自己是罪人的教會,亦每主日彌撒都認罪懺悔,卻偏偏歧視同志,將他們的罪無限放大。我不相信,委員會裡沒有人沒有犯罪!教會的雙重標準與偽善恨恨地摑了我一大巴掌,也粉碎了我的心!

過去這麼多年,在不同的知識領域,都開始檢視對同志的偏見而製造不完整的真相或知識,釀成對同志的歧視,為何活了二千多的天主教會,就不去正視其對同志的歧視!

在香港國際反恐同日的前夕,我為今年這個家人的主題,而感觸萬分,因我要哀悼那已死去的大家庭、那已逝去的愛與包容,在悲痛中去克服被出賣及被離棄的家庭創傷!

22 May 2017

如果

「如果社會開容一些,敞開心去聆聽吳翰林的苦與痛……他是會治癒的。」Henry 坐在自己居屋單位內的餐桌前,向記者嘆道。

他希望大家可以記住 Edgar 的故事,「他是一個好勇敢的人,是一個發光發熱,生命好有意義的人……可能最後是病魔戰勝了,但他多年來為了自己、為社群的努力,確確實實有發生。」

說到底,他們是兩個有血有肉的靈魂。愛與痛,同樣真實。

Edgar 臨走前向 Henry 發出最後一則 WhatsApp 短訊,除了交代身後事安排,也希望如果有來世,二人仍可結為夫夫。

Henry 的回應,寫在喪禮花牌上:「如有來生,我答應你我願意。」

Henry

文/廖士鋒
訪/廖士鋒、林心怡
攝/Matthew Ma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