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雀陸香港》 — 雀籠香港外的自由飛鳥
【文:江祈穎】
在香港的你自由嗎?難以回答的原因,因為我們其實連自由都不能理解:不是透過哲學書本,而只能體會而來。在香港,自由與自然彷彿只存在於天上。在地上的郊野動物都是被壓迫的:流放的浪浪、卑微的蟲蟻、與更卑屈的人類。唯有天上飛翔的鳥,能不被都巿生活所局限,而能靈活穿梭於空地與自然地景之間,俯瞰傲視地上生靈。《翔》中很正式地以四十種鳥類學名作分篇,而趙曉彤並不以一般生物學的研究方法去介紹鳥隻的外表、生態、習性,而是以作者自身的觀鳥經歷出發,或尋索,或邂逅,或彼鄰,總是從生活中與鳥兒保持有適當距離的交流觀察,而視線溝通後與鳥兒的理解或體悟,就在其中。
由作者的視覺來看鳥兒,再由鳥兒的視野來看香港景觀,用以側寫都巿與自然,可算是自然書寫的一類。這並非以往田園山水文學或生態文學一類單以自然作為書寫對象,而進一步透過作者的探索經驗,幫助本來無法表達的鳥兒,取代人類成為書寫敍事中的主體角色,以鳥的眼,從一些不可能的視野觀看城與人;以鳥的足爪,在城中幽明處找到一角可安居的位置;以鳥的心靈,來為樓宇、街道、公園與郊野重新賦予人類功能以外的意義,如此,正正是以書寫重新解放自然。
雖鳥作為主體,但並非作者靠想像代入而第一身地寫出,而是仿如《大亨小傳》中尼克描述蓋茲比一樣,以旁觀者的視角去進入小鳥的世界,前者第一身常是用一種人類中心的思維來強加於動物之上,後者第二身則是一種對話式的平等關係。我們自然不能完全理解鳥兒如何思考,但這限制是實實在在的,《翔》誠心地嘗試與動物溝通,由18年到20年不斷留意鳥類,生態知識、觀鳥工具以及觀察能力與日俱長,所寫出的故事縱使未必能因而清楚鳥類的全部,但那種溝通的懇切,還是相當具有情感溫度的,故事是作者亦是鳥兒的,它們不單是相同鳥類的不同分目,每一隻都是作者投入感情交流的特別存在,在三個寒暑之間,六十多種香港雀鳥嘗試溝通,就有如今四十篇的對話。
三年之間,除了作者及鳥兒外,城巿環境以及時代亦在轉變,作家在甚麼時候關注甚麼,寫出甚麼,原因往往不是單一,也許是人生的成長過程,也許是書寫的步履,也許是緣份。但在這三年浮沉於抗命與抗疫的香港中,著根於香港的作者不可能不受時代影響,如何梳理當中生活的劇變及情緒起伏,就成為作家的責任。趙曉彤並無主觀描述時代,很節制地集中焦點於鳥兒之上,但卻巧妙地以鳥兒的視野來看黑衣人潮的頭頂,讀者亦會為他們可能受催淚氣體影響而擔心。在日漸認識鳥兒的生活,發現鳥兒如何能在這地方自由地棲息與飛行,而身邊朋友卻一個一個因時代而失去自由時,無奈不勝唏噓。在這個沉淪的時代關注鳥兒的自由飛翔,我想就是作家眼中的一種微小的希望了。
《翔》刻意用平實的文字來書寫,沒有雕琢的文句,沒有出人意表的敍事轉折,沒有陌生化的事物描繪,只有作者與一隻又一隻鳥之間的真誠說話。如此平實,因而有人會問本書能否稱為文學,並為此爭論一番,這種爭論也許有意義,也許沒有:有在能對何謂文學可有更多理解及探索,終能從一些概論或理論大師筆下尋得一些文學定義,沒有在無論此作品是否合乎文學定義,亦對文字的意義一無增減,至少作品對讀者的意義不會有所改變,因為無論如何定位,看畢《翔》後打開了仰視天空的視野,在天空或城巿之中看到鳥或鳥群時,會思考這隻鳥叫甚麼名字,會否在書內四十種其中之一,然後凝望也好,拍照也罷,平實地跟香港鳥兒真誠交流,然後祝福他們飛向更自由的將來,我想就是本作品的意義所在。
作者簡介:江祈穎,北京語言大學文藝學系博士,研究中國戲劇美學,大學主修當代文學及哲學。聲韻詩刊活動策劃,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劇評人,號外雜誌專欄作家,網台「索書號」節目主持,曾任嶺南大學社區學院兼職講師。主要寫詩,藝評及藝文專訪,業餘戲劇演員及編劇,曾參演「影話劇」00哲思實驗劇場《無路可出》及「黑目鳥劇團」多部學員編作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