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局限挑戰觀眾 — 談《躺在桌上的物件》
「呢個鐘頭過得好辛苦……」
「可能有啲攰啦,我瞓咗幾次……」
那晚看完《躺在桌上的物件》步出大會堂劇院,我聽到不少觀眾當場吐糟。同夜,我卻在社交媒體卻見到好些圈中朋友盛讚。落差頗大,為何如此?
誠然,這不是容易消化的作品,而且對觀眾要求甚高,甚或如挑戰。一個小時的節目,沒有文字對白,聲畫帶動情節,沒有明確敘事,似默片。眼前到底是錄像電影,表演藝術,還是行為藝術?難分。難怪觀眾迷失,實在也不知道要怎樣應對,找不到方法進入,自然失措。坦白說,我也不是全部都「睇得明」,但我享受在團隊開闢出來的時空中探索。
坐進劇院,節目還未正式開始,簾幕投映的一枱像靜物寫生的物品設置已經抓住我心神。初看,我以為是節目海報。然後,我逐一掃視桌上物品,瓶子、盒子、杯子,還有鐘。過了一會,還未開場,我再掃視一次,發現時鐘的分針位置有變,對一下手錶,原來是實時的。即是說,枱上靜物並非一張靜態的畫,而是動態的影像。問題來了:那麼影像是錄播,還是直播?如果是直播,這「枱/台」戲在哪裡發生?簡單的投映,拋出層次豐富的引子。場燈未暗,這場序幕已經夠震撼我。
節目正式開始,但畫面看起來跟未開始時分別不大。一隻手在桌上徘徊,然後拎走物品。重複了好多次,難免有點悶。然而,我看著桌上物件,逐一被沒有面目的手取走,聯想到劇院外的城市,多少事物被無形的手移除,不禁悲從中來。物品零落的桌面,靜物繪畫構圖上還成立嗎?城市若只剩一片荒土,還是我們熟悉的家嗎?
儘管笑我太多情,但再看下去,就覺得這份情應該不多不少,而是剛好對上了。弄過桌上的物件,下半場播放另一段影像。畫面是香港鬧市的繪畫,大概是唐樓天台看出去的視野。地點不明,但看得出是香港建築。又一隻手,拿起擦膠,徐疾有致地擦走城市景觀。如同取走物品一樣,沒有快鏡,觀眾被迫目擊這幅「香港」逐小逐小被擦白淨盡,過程頗為揪心。重複,沈悶,漫長,心痛,難過卻避不過,辛苦亦必須面對。
述說至此,我想我只「劇透」了《躺在桌上的物件》最表面的部分。它的時代暗喻不止於情感共鳴,同時也不失批判。
桌上物件逐一被手取走,但沒有全取,桌子不至於空著。隨著簾幕升起,攝影棚「真身露出」,那一「枱/台」戲揭示於人前。觀眾大概能夠重組出剛才所看的影像是如何製作出來。同樣的處理亦用於擦膠一幕,簾幕半升,見到一人在燈箱上靜靜地擦走畫面。換言之,取走物件、擦走繪畫的影像其實都是直播。創作人刻意曝露直播背後的攝影裝置,向觀眾展示成像過程(the making of image),似乎在提出影像的可操作性。畫面背後都是有人精心擺佈,而且呈現人前的部分往往只是冰山一角。
我姑且大膽設想,《躺在桌上的物件》採用直播作為媒介並非偶然,而是想要提出質疑和反思。大部分香港人在 2019 年都一定看過不少直播影片,並通過直播了解社會發生的事情。好些觀者沒為意鏡頭的局限,將直播內容視之為真相之全部。節目安排先放影像後拆解的展演方式,正好讓觀眾直視成像的過程,發現箇中其實必然有所遺漏,從而確清資訊傳遞難以整全的局限。同一藝團「No Discipline Limited」另一近作《耳蝸裡有隻象》亦借用看直播的經驗探討何謂真相,更叫我有理由相信《躺在桌上的物件》是沿著相近進路而生的創作。
局限處處,面對局限又該如何自處?回應文首提出的觀感落差,不正是《躺在桌上的物件》的局限嗎?一件作品,不可能取得所有觀眾的認同和共鳴。一個觀眾,也不可能從所有作品都獲得感動和啟發。確清局限的最大挑戰在於,我們承認自己的不足、不完美。我們不可能全都明白,但不代表我們就不盡力去了解。相反,我們總在追求完美的路上,止於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