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遲了一年,東京奧運本周終於揭幕。46 名香港運動員將在 13 個大項目中爭奪獎牌,當中,今年 30 歲的滑浪風帆女將陳晞文,希望能繼上年在世錦賽取得第一名後,於奧運再下一城,成功「衝牌」。

出發前,她於大尾篤的訓練基地接受《立場》訪問,透露經歷 2012 年倫敦奧運的賽前意外、2016 年失落里約奧運資格後,今次將是她運動員生涯的終極一戰。東奧之後,她將結婚,重返港大校園進修,還會正式退役。

陳晞文形容,「運動員是受保護的一群」,以往因比賽佔據人生,她只能趁着在跑步機上練習的時間,翻看《鏗鏘集》和《經緯線》,惡補時事;但對天下事看法,只要挾着運動員的身份,還是不懂說,不敢說。退役後,她期待能夠經驗真實的世界,過更貼地的生活。

犯過的錯 流過的汗

有別往屆提早三個月前出發備戰奧運,香港滑浪風帆代表隊今屆因疫情關係,留港至開幕前的兩星期才抵達日本。7 月 3 日,記者造訪大尾篤的訓練基地,陳晞文在與教練陳敬然和隊友進行訓練比賽。

「落水的時候,剛沒有風,接着吹西南風,突然間又轉東南風,當時我『食住』教練個位前行,他隨後左轉,我則認為風會繼續在東南面,於是向右,突然風又轉向西南,我行左又行右,於是好後悔,無好好睇實對手,結果被教練超越了……」

她笑言,賽果幾乎總結了她多年以來的失誤和陋習 — 總是對體能和速度有自信,於是冒險去遠離主群隊,卻沒好好掌握對風的敏感度,「其實風的轉變令你多行一米,變相已經輸了兩三倍。」

她很清楚,滑浪風帆不只是體能和速度的比賽,因它沒有特定賽道(除要繞過設定的浮標),運動員必須判辨風向,乘風到達終點,「已經這麼多年,還是改不到,所以比賽成績不夠穩定。」陳晞文有點自責。

訓練賽後,她返回岸邊,感到手指關節一陣酸痛,「握緊橫桿搖帆時,有時太用力了」;掌心亦長滿了繭,在旁的教練陳敬然見狀,着她記緊要把繭批走,「不然它隨時爆裂,像女孩子穿高跟鞋,繭在爆裂時會好痛。」

陳晞文搖帆的一雙手,長滿了繭。

她又趕緊去找現場的物理治療師,舒緩繃緊的腰背和大腿肌肉,「這段時間的訓練好『chur』,早上八點半至十一點半做 gym,中午不太有胃口後進食;有時候晚上更會累得睡不着。」她說,中午也盡量爭取休息,「可以 nap(小睡)多久便 nap 多久」,說來,運動員訓練所虛耗的汗水和體能,實在不為人道。

她似乎不以為然,寧可爭取時間訓練,也不想訓練因任何事故停擺。譬如今年三月,她和隊友移師體院進行訓練,剛巧遇上第四波疫情,不獲批准離開體院,到赤柱基地進行下水訓練,當時,她的部份隊友決定乾脆離開,另覓方法下水;陳晞文則因要使用體院內的奧運器材,留在封鎖的體院內,整整一個多月只能維持基本體能訓練及保持水感。

疫情影響訓練,她唯有看成是一次沉澱下來調整心態的機會。話說回來,東京奧運延期一年,她還差點以為需要重新遴選出賽資格,幸只是一場虛驚,不然苦等九年的奧運夢,可能落空。

訓練後,物理治療師替陳晞文舒緩繃緊的肌肉。

倫奧重創  死而後生

陳晞文上一次出戰奧運,已是 2012 年在倫敦。那一年,她 21 歲,但未出賽已幾乎賠上性命。

當時她在當地進行賽前集訓,突然被一輛帆船撞至墮海。「我和其他國家的選手正在海中心,風很大,帆船突然向我撞過來,墮海那一刻無法呼吸,幸好有助浮衣,後來一位加籍教練把我拉上快艇,之後送進醫院,我全程清醒,但動不了。」

掃描證實她斷了第 8 至第 12 號肋骨,其中一條斷裂肋骨將脾臟分成三截,非切不可。任職護士的陳爸爸獲知女兒發生意外,則立即打長途電話予當地醫生,他只說了一句:「我只有這個女兒!」

「手術那天,醫生幫我注射 K 仔(氯胺酮)局部麻醉後,我見到很多格仔同星星,全部白色,以為死了,不斷大叫『我好驚』。」手術完成後,她的肚皮留下一條 15 厘米長的疤痕;亦因切掉整個脾臟,每天要吃一顆抗生素,「那時媽咪飛過來照顧我,每天陪我去廁所,都要幫我拎住有一個樽,樽子有一條喉管接駁我的身體,用來盛載內臟仍在排出的血。」

倫敦奧運賽前受傷,陳晞文的媽媽飛到當地照顧女兒。(受訪者提供)

這次意外,幾乎嚇破膽的陳晞文父母,萬料不到是自己當初把這項「風險」運動介紹給女兒。

那年是 1998 年,李麗珊贏得女子滑浪風帆奧運金牌的兩年後,陳晞文隨父母從英國回流香港。

當時陳爸爸為了讓八歲的陳晞文克服哮喘病和認識新朋友,替她報名參加康文署開辦的滑浪風帆訓練班,她誤打誤撞竟加入了培訓隊,「來到第四堂,還未懂得起帆,但我不斷試,可能教練覺得我捱得,揀了我。」

小時候因為要克服哮喘病和認識新朋友,誤打誤撞加入了滑浪風帆的培訓班。(受訪者提供)

在培訓隊的日子,她經常和隊友較量,「我贏過啲男仔,好勝心越來越強」,她的運動員生涯亦越來越「一帆風順」,每年都有機會赴海外比賽;到2009 年,這位就讀於瑪利諾修院學校的高材生,除了於會考考得 27 分高分,還贏得世青賽(世界青年錦標賽)女子金牌,繼而加入港隊。

就讀瑪利諾修院學校,運動和學業兩兼顧,陳晞文說因為遇到好老師和好同學。(受訪者提供)

2012 年,她考進香港大學文學院,才上了幾個月課,就要向學校請假出戰倫敦奧運。本打算「戰後」回校復課,卻因意外受重創,決定要把學業暫擱下來。

她記得在命懸一線之時,自己只想到兩件事,「第一是我要生存;第二是好想念滑浪風帆。」手術後,她奇跡地迅速康復,由無法走路到行動自如,甚至能趕及出戰奧運,最後獲得第 12 名,「不能名列前 10 名,心有不甘,覺得過去將學業放在第一位,風帆放第二位,不得不來個改變,當時希望用四年全職訓練去衝 2016 年的(里約熱內盧)奧運會。」

2012年出戰倫敦奧運,現為陳晞文教練的陳敬然(中)當時是她的隊友。(受訪者提供)

失落里約奧運  找回初心

然而,陳晞文人生真正吹起「逆風」,正正就在 2016 年。當時她挾着 2014 年亞運金牌餘威,卻在里約奧運選拔賽大熱倒灶,將出戰資格拱手讓給現已退役的隊友盧善琳。「那時可能我過份自信,我鬆懈,失手,相反別人不斷進步,就像龜兔賽跑一樣。」

她現時回想,當時整個人像走火入魔。「自我要求甚高,每樣事情也要做到 perfect,例如不吃零食、不吃甜品,每天一定要有若干小時的充足睡眠;訓練上,覺得自己好勁,沒有聆聽教練或者隊友意見,亦無法享受在 Team 入面的生活。」

她引述教練陳敬然說她那時「好乞人憎」、「好囂張」,「他(教練)說,好彩我的未婚夫在當時未認識我, 否則他會一拳打過來。」東京奧運後,陳晞文會與一位兼任少年足球教練的郵差先生結婚。

陳晞文在 2019 年世錦賽的獎牌賽贏得第一名,同日她的男友家委送上 99 支玫瑰向她求婚。(受訪者提供)

那次失落奧運資格,陳晞文幾乎一蹶不振,一心要退出港隊。

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她決定去旅行,散散心,於是先後相約母親和朋友到台灣澎湖,那裏是一個滑浪風帆的集訓地。「兩次去到都唔開心。」但和朋友逗留當地的最後一天,她禁不住借用滑浪風帆器材,踏上滑浪板,一陣喜悅就湧上心頭,再搖着帆,更感踏實滿足,「我找回初心,發現不論多不喜歡自己,多憤世嫉俗,我是真正熱愛這個運動。」

於是她打消退役念頭,亦放寬了心情,一切本就不用逼得那麼緊。「才發現,許多事情要經過磨合,才能在比賽發揮得最好。就算一 Team 人,彼此之間有競爭,也應是一個良性競爭,互相激勵去面對世界。」她續說,「我亦不再強迫自己戒吃零食或甜品,凡事只求取得一個平衡。」

運動員,受保護的一群

四年之後又五年(2020 東京奧運因疫情延至今年才舉行),陳晞文亦終於等到出戰東奧的這一天。

這次,她期望能晉級至頭 10 名的獎牌戰,認為成績只要能較 2012 年的第 12 名好,對自己已有所交代,能否「衝牌」也是後話。

然後,她已經計劃回程在酒店隔離的時候,要登記在港大復課的學科,她期待要接觸外面的世界。

「因為,運動員是社會裏受保護的一群。」陳晞文形容,運動員要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比賽上,對天下大事會一知半解。「好像滑浪風帆隊經常出外比賽,一年只有三個月在香港,那個聯繫只靠看新聞。我過去幾年,會趁着在單車機練習的時候,翻看《鏗鏘集》和《經緯線》,惡補時事知識。」

她帶着好奇,想要了解更多更多。例如,她也注意到香港的新聞自由問題,尤其對《蘋果日報》停刊感到婉惜。「 運動員生涯入面,第二個訪問我的記者,就是《蘋果日報》的體育記者,其實,少一份報紙就是少一個平台讓香港運動員去分享自己的故事。」

訓練後,陳晞文收拾自己的風帆和器材。

運動員成為受保護的一群,也見於政府規定運動員出賽前需簽署文件,內容包括不能「將政治信息帶到體育賽場上」。2019 年,香港女子花劍隊成員在出戰世界盃時,因在拍攝團隊照時做出「五一」手勢,遭建制派議員批評她們「反政府」、違反出發作賽前的簽署指引。

「2014 年,有記者問我怎樣看雨傘運動,當時我不知怎樣回答;或者今天被問及怎樣看反修例運動,我也是不知怎樣回答,亦好渴望能夠重返校園,有多一點了解再去回答。」陳晞文想了想,續說,「我們是政府資助的運動員,也會有點難去表達意見;也不想因任何人的說話,影響了別人的思考和判斷。」

不過,對於有運動員透過其身份去為別人發聲,她十分欣賞,「過去幾年的『Black Lives Matter』,就有運動員對反種族主義發聲;或有運動員透過自己的身份去宣揚環保信念,可見這個身份可以發揮到更多作用。」

訓練後,教練陳敬然(左)給予技術上的指導。

她舉例,其教練陳敬然一直為香港運動員爭取權利和福利,希望令不少運動員得到更大的支援。

譬如,運動員的資助按政府的「精英資助評核計劃」評審,約在十年前,運動員的每月資助,即使精英甲級類別亦僅有約萬餘元至 2.5 萬元;最低的丙級類別則只有 3,000 餘元至 1 萬元。至近年,資助金額獲調整至較合理水平,精英甲級運動員每月資助有 3.3 至 3.8 萬元;丙級則每月有 1 萬餘元。

「精英級別按亞洲錦標賽、世界錦標賽、亞運會同奧運會等成績等去評級。不過,這是有點無奈,做運動員仍是現實地要成績好好,支援才比較多。」

至於退役後的生活,運動員目前可向「精英運動員獎學金計劃」申請教育、發展及生活支援資助。「我們的教練鄭國輝,他讀完中三,退役時一度沒有支援,亦無錢讀書,後來獲得資助和引薦,現在入讀教大一個專為運動員開辦的學位,它的收生門檻較着重運動方面的成就,亦可以一邊當運動員或教練,一邊修讀,flexibility 大許多。」

陳晞文

而陳晞文,退役後除了會重返港大校園,亦考慮未來當教練,向年輕滑浪風帆運動員傳授經驗、知識。她說:「也趁着仍能以『香港代表隊』的身份去出賽,幫助他們爭取好成績,因為不知什麼時候,我們不能以此身份出賽,而且跟國內的競爭很難,全運會已經是一個很難爭的比賽。」

如果陳晞文將來當上教練,她便可以繼續在港隊長期練習的赤柱海域,與風並肩作戰。她形容,那裏屬於一個內彎,被四面山脈包圍,風勢儼然亂流,「是數一數二的亂,有時左擺,有時右擺,突然又及來個轉彎」,要辨別風向,得憑觀察水面的皺紋、白雲移動的方向和速度,和飛鳥盤旋的位置,去走出滑行的路線。

「當前香港人事物的變遷很快,好似我們在海上遇到的變化,都會可以走出自己的路。」

撰文|蕭曉華
攝影|Oiyan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