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正在變得愈來愈危險,為了下一代的將來,安和卡卡決定離開……」繪本作家林建才在一次家庭聚會時,揭開其新作《移民去哪裏?》,輕聲朗讀。眼前,小狗阿安及烏龜卡卡身穿笨重太空衣、緊握對方的手,預備這跌宕起伏的單程旅程。建才此時一頓,問身旁的 4 歲姪女:「有咩理由會令你想離開一個地方啊?」

為什麼移民?環境污染、種族……各種理由在建才的腦海閃過,他的姪女倒不發一語。建才複述這場面時無奈一笑,向記者說:「我諗佢(姪女)生活得幾愉快。」

林建才翻閱其繪本作品。

《移民去哪裏?》的編輯、木棉樹出版社的黃雅文,最近則把繪本連同另一本書《這是誰的便便?》寄給身在台灣的6歲姨甥女,問對方覺得「移民」故事好不好看,豈料姨甥女對「便便書」更有興致。

黃雅文感慨,大人要向小孩解釋何為移民,很不容易,「我哋一心想本書係更適合小朋友,但大人睇完竟比小朋友更感觸。其實作為圖書編輯,咁承認都幾傷心。」她於是在這本書的簡介寫道:「適合 5-99 歲」。

何為家鄉?何為流浪?要大人回答,相信大多也一言難盡,何況是小朋友。這點,33歲的林建才很明白。他遲疑、結結巴巴道,「呢個問題都幾難答……我諗我仲未好清楚呢樣嘢,所以先周圍去,睇睇其他人生活方式係點,去搵(家鄉)嘅意義。」

林建才新著《移民去哪裏?》及其草稿。

太空歷險到移民漂泊     不斷改稿的兩年

林建才為80後繪本家,2012年畢業於城大創意媒體學院。他起初多在作品運用影像、裝置藝術,後來在2016年投身繪本創作,出版《電車小叮在哪裏?》,始鑽研版畫等平面創作。

早在 2019 年上旬,林建才開始構思新著作。那時,他首次踏足非洲,在摩洛哥及撒哈拉沙漠一帶旅行 。沿路,窗外城市一片棕紅,放眼只見遼闊的土地,還有電線桿及很矮的平房,彷如身處外星。他看得嘖嘖稱奇,便在筆記本寫道:「到咗個新大陸」。不久後,他到美國籌備展覽,順路參觀美國太空總署的太空中心。他看著那儼如大廈的火箭,不禁想像,若要小孩踏上漫長旅程,他們有何感覺?他們會否承受不了沉悶而不斷大嚷:「到咗未啊?」

林建才在摩洛哥時,放眼是連綿不斷的荒漠,這是他旅途中所畫的素描。

那時,香港尚未醞釀移民潮。林建才遠赴英國修讀兒童繪本碩士課程,他創作初稿時,佔據在腦海盡是冒險及旅程,情節與移民沾不上邊,更談不上有何本地元素。繪本原為他通宵而成的英文功課,名為「Journey to Mars(火星旅程)」。這本來是個歷險故事,花了不少篇幅描繪主角怎樣在太空遇險、解難;結局則定格於兩人抵達火星後,與新朋友載歌載舞。

提交功課後,林建才因著其他創作,把初稿擱在一旁。當他在2020年回港,這城已不再一樣:局勢動盪,身邊朋友提老攜幼,逐一離開這不宜久留的土地。林建才此時重拾舊作,盼能在故事賦予移民的意味,回應時代;但情節該如何作結,使他掙扎許久。主角抵達彼岸後,如何過活?新生活又會否如想像美好?

家長在機場提老攜幼、揮手送別的場面,成了香港的新日常。(資料圖片)

林建才原考慮在結局留白、任由讀者想像;但出版社編輯覺得,他們有責任回應這問題。林建才原沒交代主角的出發地,及後則明確標示為香港。書名改了又改,他否決了「移民去火星」、「火星之旅」,直至今年3月、快要印刷圖書時,才敲定以問句「移民去哪裏?」切入,「令唔同人可以代入故事,未必一定去火星,而係可以去另一啲地方。」

他又在結尾創作兩版新跨頁,讀者一揭,先是看到主角的孩子在火星上「蹦得更高,跳得更遠」。再翻一頁,身為主角的父母正回望千里迢迢外的地球,「安和卡卡仰起頭,仔細辨認遠方那一顆微微發藍的星。」

「那是他們的故鄉。」

「新家的風很急,落日很藍。在這裏,孩子們可以蹦得更高,跳得更遠。」林建才在圖書結尾,新添兩版跨頁,以24格連環圖形式,描繪主角們在火星的新生活。(受訪者提供)

最後兩頁,主角回望地球。林建才在天上勾勒菠蘿包、熱奶茶、電車、鹹魚等代表香港的物件,「呢頁融合咗我有關香港、地球嘅記憶」。(受訪者提供)

到底何為離別,何為漂泊,實在無法言詮。因此,繪本雖僅32頁,林建才卻花了不少時間修訂,稿件甚至有逾十個版本。林建才和編輯黃雅文尤其著緊最後兩頁,就算臨到出版的最後階段,他們仍在斟酌字眼。雅文起初心想,地球對主角而言,沒甚麼值得留戀、懷緬,作者的行文也應更冷靜,用「來處」一字較好。然而,有同伴反問,主角回望地球一刻,不是應滿懷愛意、眷戀嗎?雅文翻覆思量後,最終認為圖書應兼顧讀者的感情投射,於是便用更富感情色彩的「故鄉」。

林建才有將要離港的夫婦朋友,他們閱讀這頁時,有人感憂傷,有人則悟出希望。

這使林建才領會,「我覺得本書比唔同人睇,或者唔同年齡層,佢哋代入自己經歷後,會有唔同感覺……而我係想比讀者有少少溫暖,畢竟他們經歷旅程後,所有嘢想帶都帶唔走,但原來最後望返轉頭,好多嘢都係記憶入面。」

其中一頁,主角在太空船遇險時,林建才隱約在圖畫一角,描繪他們為減輕飛船重量、不惜拋棄船上大部分行李。林建才創作時忖量,人擁有的包袱越少,才能走得更遠,「所以呢頁,成個太空倉都吉哂,但佢哋(主角)仍然開心,因為同伴仲喺身邊。」今年六月,林建才在網上分享會談起這頁的意義時,有讀者忽然留言感概,「非常同意,我現在執箱執得很辛苦……」

太空隕石迎面飛來,在圖畫隱約一角,主角把太空船上的行李統統棄掉。(受訪者提供)

散步、搬屋、素描     何處是吾鄉

林建才在2018年赴英兩年, 從未離家這麼久的他,漂泊感油然而生。他和四、五個同學,曾打算合租單位,卻不斷遭拒租。無可奈何下,他們唯有分道揚鑣,各分居於一人套房。林建才那時為了搬屋,花上好幾天來回新居和舊居,拖行放滿雜物的行李箱。這段經歷,使林建才沮喪,暗忖:唉,到底經常搬屋的人是怎麼度日呢…… 這使他靈機一觸,開始構思有關遊牧民族的百科全書繪本。這書將提及的人,包括住在撒哈拉沙漠的柏柏爾人,在平原奔馳的蒙古人,還有不得不走的人,例如投奔怒海的難民。

林建才正構思有關遊牧民族的百科全書,其中一幅草稿,描繪遊牧民族的不同型態。

林建才描繪遊牧生活的草圖。(受訪者提供)

林建才離別一闖時,有時自覺活得像遊牧民族—— 暫留某地不久,便起行出發,身心靈彷彿沒有歸屬。林建才以前一直和家人同住,到異地後,他既不需事事遷就別人,又能隨時獨自出走:今天下訂明日的機票,收拾背囊、翌日抵達後才尋覓居所。他自言不算「黐家」,很享受這孑然一身的自由。

譬如,他暫不打算生兒育女,因不願生活受子女所限,及自覺仍未能肩負父母的責任。又例如,他大學畢業後曾任職藝術顧問公司,事前見工時,他甚至向老闆直認不諱,打算3年後就離職。原因是,不願在任何地方久留。

他也很喜歡四處散步,時而駐足街頭,素描眼前來去匆匆的景物。哪怕是只有5至10分鐘的餘暇,他也會掏出本子作畫,不消數分鐘就完成勾勒。其筆下題材多樣,有在酒吧歡飲的人,有從窗外望出去的停機坪,有在排隊購買最後一份《蘋果日報》的長長人龍。

「一個人孤獨,先可以定喺個地方好耐,去睇其他人郁。有時你會見到有啲人經過咗,再行翻嚟,先發現原來佢喺呢個社區生活。」

林建才隨身攜帶的素描用具。
林建才2018年赴英留學時,每天會到處素描不同景色,例如荷蘭阿姆斯特丹的酒吧一隅。(受訪者提供)

林建才的工作室以前位於灣仔,那時他快要赴英留學,有點迷失。他上山到荷蘭灣徑走走,陽光那時剛好穿越樹木,照到轉彎處,使他覺得很美。他抖擻精神後,一回工作室就立刻記下那景色。事隔多年,他重提這畫時,想起當年自己,「因為迷失,所以要更珍惜當時的選擇。」

他旅居芬蘭時,寓所外是無邊際的樹林,他每早會隨意選個方向,就一直往那方散步。夜晚歸家時就描繪當日的景色、整合為地圖。日復日,他的足跡達四面八方,微細的線條也在畫紙上漸漸向外伸延。在異地,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新發現,為他帶來更多創作靈感。僅僅一年旅途,足以讓他填滿十本素描本,反之以前在香港,「10年都無做過一本。」

閒談間,記者以為林建才早就習慣放逐異地的寂寥、滄桑,但其實不然。反修例運動前年爆發,他獨在異鄉,每晚輾轉反側,無力感很重。當時他只能隔著屏幕,「感受」香港夏日的濕熱、人群的吶喊,和催淚煙的刺鼻氣味。他深夜把新聞看完,那些畫面翌日還在腦海縈繞,久久不能釋懷。即使身邊的外國同學曾出言關心,他們始終仍愛莫能助。於是,那年七、八月,林建才幾乎每天都到大學的版畫室,並依據近日發生的大事,印製黑白版畫,從而排解愁緒,「一開始時係不斷畫不斷畫,都唔知攞幅畫嚟做咩,純粹係為發洩。」

反修例運動爆發時,林建才在外地輾轉翻側,每日便創作版畫,以舒緩亂緒。

在其筆下,有點點白花、持傘抵抗的示威者、朦朧不清的尚德停車場,也有人群擠滿馬路的場面。他會把作品重印五次,滾輪每重新滑過,紙上油墨會漸漸變淡,直至朦朧一片;他的心境也隨之澄明。這習慣斷斷續續地維持大半年,他後來從20多幅畫作中,挑出5幅,並為這系列命名為「dreaming」。這作品,更在逾千投稿突圍而出,在去年入圍「意大利波隆那國際兒童書插畫展」的年度最佳繪本插畫獎。

「經歷完運動、搬屋,一年喺英國漂離漂去,就開始諗,屋企到底係咩呢?」

這作品中,林建才把同一版面重印五次,油墨越漸黯淡;林建才最後則以電腦把畫面拼湊一起。

扎根香港的浪人

事隔兩年,這城每況愈下,日子盡是離愁別緒。人們倉惶離開,紅白藍膠袋堆疊、擁抱道別、揮手的畫面,每天在機場上演。林建才雖嚮往流浪,這時倒鐵了心,決意植根這城,盼能以藝術紀錄這風雨飄搖的時代。

「我理想嘅生活方式係去唔同地方停留,睇唔同地方嘅故仔,做唔同嘅(創作)回應。但宜家呢個地方(香港)需求大啲,有多啲故事,我就會留呢度。」

自從 2014 雨傘運動,他盼能成為這城的說書人,不願話語權由政權定奪,「感覺上有官方形式嘅歷史(出現),呢個地方有咩故事,我哋想用自己方式去講。」剛好他和女友劉清華都懂繪畫,又有感繪本是與下一代溝通的橋樑,便著手創作。

林建才及劉清華所著的兒童繪本。

他們在2017年出版《電車小叮在哪裏?》,以水彩畫形式,敘說電車小叮發掘其生存價值的故事。林建才驚嘆道,許多年幼讀者閱畢其繪本後,就嚷著要乘搭電車,親眼看看書中描繪的車上風景,「電車經過中銀大廈、匯豐銀行時,佢哋除咗望本書,仲可以望出窗外,就會見到嗰個畫面。」

「我哋想連繫故事和生活,想創作啲香港小朋友先會知道嘅嘢。」

香港市面上的兒童繪本,近年以來自日本、歐美等外國譯本居多。木棉樹出版社一直主力繪本市場,其編輯黃雅文坦言,該社的出版書目中,本地和外地的比例更達一比九。掀開外地繪本,當中或有雪景,或有櫻花樹群,或有香港難見的平房,難以令這城的孩童身同感受。有將要移民的母親在分享會慨嘆,非常捨不得香港,很希望3歲兒子既能在他鄉快樂成長,也不會對故鄉零認識。正因此,本地繪本在這離散年代更具意義,因為它不僅盛載一個故事,而是一個時代的橫切面。

這頁,太空船裏貼上不同香港電影的海報,例如《重慶森林》、《春光乍洩》等。(受訪者提供)

仔細一看,太空船裏有小巴及的士模型,也有星街、月街的路牌。林建才笑言,小狗阿安戴著的圍巾,其實是「灣仔日、月、星街」一帶的地圖。(受訪者提供)

《電車小叮在哪裏?》出版至今 4 年,仍不斷加印再版,更雄踞誠品書店暢銷榜第二位,使林建才訝異。畢竟,他覺得該作品未能忠於自己,顯得不成熟。那時他以為,孩童必然喜歡五顏六色,遂在書中徒添色彩,卻忽略了最想表達的概念。他曾質疑自己,到底其配色黯淡、線條絮亂的「黑暗」畫風,是否適合繪本創作?但他後來轉念一想,與其被讀者牽著走,倒不如以自己為重,「其實宜家啲故事係諗俾自己,自己做完之後先俾讀者揀。」

因此,《移民去哪裏?》沒說要獻給誰,因為實際上,這是一本獻給他自己的作品,叩問何為家鄉,何為流浪。

打從心底裏,林建才還是一個浪人。他深明,終有一天會遠走他鄉;但起碼此時此刻,香港是他身處荒野時,仰頭所見的穹蒼。

「如果 2019 年嘅事無發生過,我應該唔會返嚟香港,而係去唔同地方生活......我諗我嘅歸屬感一直都有,不過可能之前離別香港(兩年),先令自己睇得更清楚。」

留學最後一天,同學互相送畫留念;林建才身後的小鳥版畫,便是其道別禮物。他把畫作名為「睡在風中的小鳥」,取電影《阿飛正傳》這句獨白之意:「我聽人講呢個世界有種雀仔無腳,佢只可以一直咁飛啊飛,飛到累就喺風入面訓覺。呢種雀仔一世只可以落地一次,就係佢死嘅時候。」

記者/任蕙山

攝影/Oiyan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