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惡
【文: 見樹】
雨下得有點放肆,不顧路人的衣履。靜河在路邊截的士,顯得有點心焦,這時卻被駛過的車輾起路邊的污水濺濕了裙擺。Shit!在下午四時的灣仔,靜河繼續努力地揚手。
抵達醫院時,哥哥靜海和妹妹靜川己經站在父親的床邊耳語。見靜河趕到,便說:「我們到外面談一會」。
靜河應了一聲,先走到床邊叫了一聲﹕「爸」。
見父親帶著氧氣罩,以及打點滴,像睡著了。其實父親送入院前,己經進入意識模糊的階段,不能夠說話了。見父親沒有反應,便隨手將父親前額的頭髮掃了一下,又將被拉上至父親的肩膊上,跟著出去了。
在走廊的一端,有張空出的梳化,三人坐了下來。父親三個月前確診肺癌末期,過去三個月來進進出出醫院多次,後期身體己經虛弱得不能走動,要靠輪椅代步。今早又突然休克,叫了救護車送進來。哥哥靜海覆述剛才醫生的診斷說:「恐怕時日無多,大概只有兩、三個星期。」靜河抹一下掌心的汗。平日的手心經常冒汗,今天顯得特別多。
「不過,醫生補充說:走到此刻,若果你們考慮放棄醫療介入,病者可能會走快一點。我們會尊重家屬的意見的。你們家人商量一下吧。」靜海繼續說。
靜河直截了當說:「讚成,相信這是爸爸的意願」。
「爸爸年前說過,當時還未得知癌症時己經不斷重覆囑咐,假若有一天他急病入院,就不要替他搶救,什麼也不要做,包括插喉、心肺復甦等救治方式。爸爸說的時候很認真,因為他眼見媽媽中風去世前的幾個月所受的痛苦,以及自己在媽媽彌留時所承受的心理壓力。況且爸爸個性倔強,不希望在臨終前顯得狼狽不堪,又要拖累子女。」靜河續說。一心想著,爸爸屢次提及希望在生命終結前不做任何醫療介入,這應該是大家的共識,相信哥哥和妹妹都會同意的。
靜海沉默一會,眼光望向靜川。
靜川見大家的焦點放在自己身上,有點怯。
「聽是聽爸爸說過,不過,爸爸是認真的說嗎? 到了真正危急關頭他會否改變初衷呢?」
一時間,大家不知道怎去回話。窗外天色開始昏暗,室內的氣氛變得沉重。在生死的議題上,大家都顯得輭弱和無知。
「不如維持現狀,若情況惡化,便不做插喉和心肺復甦的救治吧!」靜海見狀,便提出這樣的建議。
三兄妹再度入病房,看顧爸爸一會後便打算歸家。因為怕爸爸有什麼突然變化,靜河自願在病房留宿。
入夜,醫生再一次巡房,靜河問了醫生病情,跟著便說:「我們兄妹己有共識,不替爸爸做醫療介入了。」
醫生聽過後,應著說:「哦!很少家庭可以開通接受。就這樣吧,我叫護士收起連接呼吸機的訊號盒子。」
夜裏,護士出出入入房間,量血壓,換尿片,睡在摺床上的靜河無法安穩入睡,間中仰身看看父親。半夢半醒間,靜河轉身時赫然見到閉起雙目的父親將氧氣罩扯下來。
靜河一驚,說:「爸,什麼事? 戴得不舒服嗎? 我幫你再戴好。」
怎料,父親一而再,再而三的將戴好的氧氣罩扯下來。身體虛弱的他手竟然孔武有力,與靜河搏鬥,靜河幾乎敵不過父親,很沮喪地說:「爸,不要這樣。我明天跟哥哥和妹妹商量,我們會尊重你的意願的,請你忍耐一下。」瞬間,搏鬥靜止下來。靜河心有餘悸,睜眼到天明。
第二天清晨,靜河意識到原來大家對醫療介入的理解未有細緻的討論,就呼吸機的問題未有共識。於是急忙著護士重置呼吸機的訊號盒子。跟著便whatsapp哥哥和妹妹,約在黃昏放工後在醫院見。
見面後,靜河描述昨晚的經歷,然後吐出一句:「可見是爸爸不想活了。爸爸雖然睜不開眼,也說不了話,但他是有意識的,我們由得他做決定吧。」
平時怯懦的靜川,竟然高聲說:「爸爸並非不想活,只是戴著氧氣罩感到不舒服。我們要不時幫他扶正。」
見靜川的反應,靜河有點愕然:「昨晚我感受到的,不是你所想的。他反抗,用力的摘除氧氣罩呀! 」
靜川開始激動起來:「戴得不舒服當然會掙扎啦!」
靜河有點氣,但明白靜川的心情。所謂孻女孻心肝,靜川自小最得爸爸竉愛,而靜川亦視爸爸為精神支柱。靜海見兩姊妹出現緊張的情緒,於是插話。
「我們似乎沒有弄清楚何謂醫療介入。不作醫療介入包括那方面呢? 除了插喉和心肺復甦的救治,還包括藥物治療、呼吸機、打點滴嗎? 我們之前沒有仔細想清楚,爸爸也沒有清楚交帶。」
作為大哥的靜海,最擅長是搞平衡、講道理、做總結,卻很少直截了當給予自己的立場。相反,靜河就是直話直說,因此有時刺傷了靜川。
「我們都沒有做過什麼預設醫療指示的經驗。爸爸沒有可能羅列那些應做、那些不應做。既然現在爸爸失去說話的能力,我們就只得看他的反應吧!昨晚爸爸的舉動明顯地告訴我們他不想再活。現在他身子不能動、話不能說、眼睛不能掙開,不過是活在一個黑暗的世界、痛苦的邊緣。試想想,在充滿恐懼、絕望和沒有質素的狀態下,生存多幾天又如何?為了爸爸著想,我們就不要做任何醫療介入,包括停止藥物,以及當他摘除氧氣罩後不要給他再戴上。我們不能因為自己內心不捨之情而要延長爸爸的痛苦,這不是愛,是自私的想法。」果然,靜河此話一出,靜川便毛燥起來。
「我不是不能接受停止醫療介入,什麼都不做是可以的,不給藥物也可以。但呼吸是自然的事,我只希望爸爸能夠自然的、安祥地離開。我們沒有一個人可以剝奪他生存的權利。不讓爸爸呼吸氧氣是不自然的,猶如……」說到此時靜川哽嚥著。「我是社工,又是教徒。我絕對不可以接受這樣做的。況且,爸爸一向生命力很強,這個世界說不定有奇蹟出現。總之,順其自然就好了。」靜川說時眼睛望向遠處,就知道她正在生氣。
靜河本想爭辯氧氣機是否醫療介入,怎樣才算做自然死亡,但被哥哥阻止了。
「就這樣吧!維持現狀,維持氧氣輸送,其他的一概不做。」靜海說。
哥哥這麼一說,靜河不好再說下去,也顧慮日後此刻的爭拗會成為姊妹之間的嫌隙。靜河心裏明白,她和妹妹也曾經因誤會而有兩年沒有交談到最近才和好。因為父母在,仍然是維繫家庭的軸心。但若兩老都走了,兄妹間的關係可能一下子變得脆弱,因此大家都避免在父親臨終前弄至關係缺裂。
靜河因昨晩睡得不好,又遇到午夜朮目驚心的搏鬥場面,身心俱疲,要回家休息。走出醫院門外,天下著毛毛細雨。靜河沒有截車,只顧向前走,讓雨水灑在臉上。
靜河心裏反覆自問,要相信爸爸有自主意識,讓他安祥離去? 抑或如靜川所言,相信爸爸有著頑強的意志力,自當會堅持走到生命的盡頭? 抑或是因愛之名,讓爸爸多受幾天的折磨而去?
隨後幾天,幾兄妹都曾親眼目睹父親摘下氧氣罩,然後給他戴上。除下、戴上、除下、再戴上,氧氣度數由五度續步提升至十度,如是者,除下、戴上,直至臨終前兩天,他們的父親平靜下來,然後安靜地離去。
作者簡介:2020 年退休。退休前在香港城市大學任教三十一年,專長性別及社會政策學術研究。退休後有興趣做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