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常態下非比尋常。2020年本是香港版畫藝術盛事之年,香港版畫工作室和康樂及文化事務署聯合主辦的「20/20香港版畫圖像藝術展」(展至2021年9月6日)及「字裡圖間⎯⎯香港印藝傳奇」,去年10月嚴謹防疫措施實行下於香港文化博物館開幕。後不幸迎來本地第四波疫情爆發,博物館關閉;重開後限制人流,展覽文化與活動得重新規劃。同一時間,香港版畫工作室密鑼緊鼓籌辦另一項重要的國際會議IMPACT11(International Multi-disciplinary Printmaking, Artists, Concepts and Techniques),雲集歐、美、澳等多國版畫創作人及學者。

「20/20香港版畫圖像藝術展」,香港文化博物館,展期至2021年9月6日。(圖片由香港版畫工作室提供)

國際版畫印藝研討

IMPACT國際版畫研討會是聚焦全球版畫創作及相關議題的展示及交流場合,源自九十年代Richard Anderton及Stephen Hoskins參與了American Southern Graphics Council會議而得到啟發。1999年首次會議於英國召開,兩年一度項目發展成包含學術交流、創作實踐、理論與視覺文化,及不同領域的版畫與印藝討論。繼英國、芬蘭、德國及澳洲等地大學主辦,香港版畫工作室以藝團身份接手,希望藉此能啟發及滋養本地版畫創作人,促進交流。環球限制出入境及抵埗後隔離政策下,IMPACT11於本年4月20至25日改以網上形式舉行,主題訂為「Print Art Hong Kong: Legends and Legacies」(印藝香港:傳奇與遺產)。

「字裡圖間⎯⎯香港印藝傳奇」,香港文化博物館。(圖片由香港版畫工作室提供)

發表與交流會議,橫跨多個時區,每天有三至四個環節;除此之外,尚有論文發表、網上展覽、講座,及作品集分享。為期五天的網上會議內容大致分為以下五類:

  1. 「社群協作」(Collaborative Communities: International Exchange and Residencies)邀請各地創作人,介紹他們怎樣透過版畫建立社群,如博物館在展覽、工作坊及公共領域下的策劃經驗,雙年展框架下推廣版畫藝術的方法,或將版畫創作轉化為社區藝術,與眾同樂。
  2. 不同版種的技法示範(Demonstration),包括書法與木刻版畫、影像、蝕刻與石版印刷,及無水平版印刷術(waterless lithography)等。
  3. 版畫技術傳統與現代發展,例如林布蘭(Rembrandt)革新蝕刻創作、十九世紀的Woodburytype技術、日本木刻水印方法,以至電腦輸出及3D打印技術。
  4. 跟版畫相關的藝術形式及學術領域探究,有書籍藝術(Book Art)、圖書館收藏系統、閱讀和語言學、攝影與影像的複製及轉化(Photolithogrpahy),甚或身體律動與印刷,及科技協助下創作的陶瓷及玻璃藝術。
  5. 以版畫介入多元議題,涉及原住民歷史、性別身份、身體政治、測繪學(Topography)與自然、社會參與(social engagement),及公民抗命行動等眾多議題。

版畫不板

版畫本為技術層面之事,屬應用工藝一門。當我們談論版畫時,好像總離不開技術的研發、應用與限制,判別作品好與壞往往在於複製技藝,「20/20香港版畫圖像藝術展」亦以「版畫初探」為策展開端。儘管「IMPACT」中有「T – 技巧」(Techniques)元素,但「C – 概念」(Concepts)也是重要部份,尤其是在當代藝術的語境裡。1991年香港市政局出版的《藝術創作系列.版畫》教育小冊中,以牆上無意間打下的手印和沙灘上留下的散步鞋印為引旨,開宗明義道出版畫的定義絕非限於工作室裡的複製技藝,它尚有很多可能。

英國研究員Lucia Cunningham分享「版畫的意外成果」(Accidental Objects in Printmaking),她提出印藝是了解物件的方法,強調環境與被安置的物件(situated object)的關係。用作記錄的紙張被置於戶外環境,陽光、風吹雨打或蚊蟲留下的都屬版畫痕跡;幾個蓋隨意地放在紙上,任上面的顏料自然滲漏。一段時間,版畫便成形了。單刷版畫(monoprint)排除了多次複製時要求一致的框架,讓版畫概念脫離器材、既定材料與工具,可以在任何地方或情境發生。美國藝術家兼醫生Eric Avery把廁板變成凸版,人們坐下如廁,版畫即印在身上。關注肉身印藝(Body prints)的波蘭藝術家Zuzanna Dyrda將桑拿蒸氣房的木版刻上文字及圖案,沾上顏料印在身上後,版畫慢慢在蒸乾過程中給汗水洗掉。她回應觀眾的提問時,從容地解釋:「一般版畫的油墨,也會隨年月退卻流失;印在身體上的作品,只是消逝得比較快而已。」

藝術組合Performprint將實驗版畫及現場藝術(Live art and experimental printmaking)共冶一爐。他們的表演可在不同地方舉行,流動的舞台和簡便的音響,讓他們展演充滿陽剛自我(male ego)的音樂。Joel Gailer一邊用擴音器叫唱,一邊替刻在橡膠輪軩上的版上油墨,並單手印製。另一邊廂,澳洲表演藝術家Elizabeth Tomos在地上鋪上蘸了油墨的大紙,透過網絡連線,聽著Performprint現場音樂律動。她的雙腿成為馬連,在紙上的步踏按壓,印成版畫;反過來說,版畫記錄了她的身體移動與節奏。藝術組合及計劃State of Print(SOP)進一步延展印藝可能,以否定的姿態認為沒有事情屬原創,任何影像及圖像都由人們製造出來。國度是偽造,世界是被發明出來的東西,宣言亦是無用;而所有複製出來的均是版畫,你我都是版畫,甚麼都是版畫。這個行動計劃提出版畫建構現時國家體系,如貨幣、地圖、法律、資訊、政治及君主體制,他們以版畫、詩歌、論辯、表演、音樂或放映等藝術形式,提供「解毒」方案與可能。

哪管版畫離開紙張,如何融入不同的藝術形式,它彷彿仍停留於平面。英國Royal College of Art主理陶瓷及玻璃課程的Steve Brown,把版畫的想像推至立體塑形。他經年研究數碼打印陶瓷及玻璃,立體打印技術已圓熟至能建立屬於機械與科技的藝術語言。其幾何造形與結構,與人手模揑製作的語境,截然不同。這裡我們不禁會問,版畫印藝最本質的部份是甚麼?複印(Print)。獨一無二的複印、意外不受控的複印、大量生產的複印,或依靠科技將虛擬影像複印成立體塑造,都能在IMPACT會議中找到例子。

複製功能與生存狀況

版畫基本社會功用在於流播。它可以是路牌、單張、衣物、貨幣、報刊或宗教儀式的物品,本身具備契合不同領域與議題能力,對應IMPACT字義中的「M – 多元領域」(Multi-disciplinary)。

英國藝術家Catherine Cartwright跟支援性暴力受害者機構Devon Rape Crisis and Sexual Abuse Services合作,創作版畫人像系列《Reclaim》。她一方面訪問受害人,希望她們能在過程中克服不幸經歷和心理創傷;同時,透過公開展示肖像,提醒我們社區裡一直存在性暴力議題,促使人們正視。每一件作品均由九十張素描版畫組成,受訪者的臉容,從左至右或右至左拍攝,如定格錄像掃描,個人形象過渡與蛻變意味甚濃。九十張素描給縫接起來,一針一線是修補傷疤的隱喻。她選用較薄穿透的日本Kozo紙印刷,令反轉展示的肖像仍被看見。看見與隱藏(visibility),聆聽與充耳不聞,是此類議題其中一個討論焦點。另一類肖像中,受訪人手持空白紙張,印成後該空格給填上一個英文字。藝術家以多方向複合摺疊方式將素描變成小誌(Zine)。打開、翻揭及閱讀,是書籍藝術的觀賞經驗。當觀眾翻來覆去思量怎樣打開該小誌時,看見一部份又看不見別的部份,直至完全打開,方能讀到全句句子。此閱讀經驗喻意深長,可以是性暴力議題難以被發現,亦可以是我們得耐心聆聽方能明白當事人糾結的心路歷程。她巧妙地將版畫藝術間接複製特質、展示形式與議題性質,緊密地連繫一起。

Catherine Cartwright, RECLAIM, monotype, stitch, kozo paper. (圖片由香港版畫工作室提供)

澳洲藝術家Carolyn Mckenzie-Craig同樣關心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承受的暴力。她把侮辱女性的字眼(swear word)轉換成抽象圖像,猶如重奪這些意識,並將之瓦解。她另一件作品把髒話聲頻打印為立體,抽走攻擊性的內容,那些話不過如此。駐英國的印度藝術家Preeti Sood收集大量德里一帶印度市集中出現的造像印刷品,包括宗教月份牌,並以圖像研究方法,重讀印度本土文化於英殖時期的變化。當中被壓抑的女性形象,如已婚女性專屬的節日Karva Chauth,同時得重新被看見。 

印刷品(printed material)充斥現代人生活,鋪天蓋地的影像衍生出反映當下的視覺文化(Visual culture)。駐倫敦香港人Bonnie Wong對地圖深感興趣。她認為,地圖看似是引領我們理解世界的索引,卻絕非反映現實之物。旅遊指南地圖與歷史書一樣,背後充滿篩選與約化機制。不同政權理解國界角度,令這種規劃地圖的權力關係更形尖銳,如巴基斯坦與印度或中國與台灣編訂地圖的落差。香港這個小城市甚麼時候開始才被世界看見?她暫時找到最早一張印有香港的地圖,是約一百年前《Times》出版的世界地圖。小誌組織Zine Coop的吳小盈(Sio-ieng Ng)收集及整理香港反修例運動期間民間創意大爆發的文宣。此類宣揚理念的印刷品一直存在,是議員或政客發佈訊息的其中一種方法。不過,2019年的文宣現象前所未見,震驚國際,從內容撰寫、繪畫設計、製作印刷、發布、分享及閱讀整個流程均由民間各持份者自發參與。同時,文宣一晚半天即時回應變化迅速時局,低成本地滲透生活各個層面。她研究的印刷品層面廣泛,包括遊行期間解釋理念單張、到機場「接機」向旅客講解香港現況資料、如何跟家人及長輩討論社會議題指南、各區「層層疊」連儂牆、眾籌到世界各國報刊刊登的廣告,以至撐政府團體的文宣。同場發表的,還有曾月群(Sally Tsang)細緻分析林嵐2013年作品《世界人權宣言》,及於2019年與一眾義務參與者重拓的藝術意義。

吳小盈(Sio-ieng Ng)收集及整理香港反修例運動期間文宣。(圖片由香港版畫工作室提供)

被遺忘的隔絕時光

「紙上抗衡:版畫作為介入社會的途徑」(Resistance on Paper: Printmaking as Social Engagement)不止談論示威圖像。一直關注弱勢社群的澳洲藝術家Richard Harding及Marian Crawford,從歷史傳統到當代藝術創作,重新審視、呈現及詮釋澳洲原住民、女性及性小眾的權益問題。另一邊廂,1970年代開始行醫的醫生兼版畫家Eric Avery,視藝術創作、公共衛生與人權議題為同一事情。上世紀八十年代HIV病毒與愛滋病出現,當時無計可施無藥可醫,疾病變成歧視、恐懼與隔絕。他已借助版畫圖像作為文宣,呼籲正視感染者與病發者的需要、「非洲正邁去死亡」(Africa is Dying),甚至在廁所環境製作「如何使用男、女性安全套」(How To Use A Male & Female Condom)版畫裝置。上文提及的廁板,令坐下來的人臀部及大腿印上「ABANDON ALL HOPE YE WHO ENTER HERE」,赤裸裸提醒安全性行為的重要。

邊界與身份,除了關乎人的種族與取態,也可指向藝術媒介與形式。美籍駐澳洲版畫家Ben Rak視複製圖像為建構及重塑個人形象的途徑。他放棄絲網印製既有程序,將抽象的痕跡自由自在地(unfixed and unhinged)印在預製的畫布上,發現版畫與繪畫的可能,並想像為流動多變的身份,及未被看見的他者(Others)。「他者」雖是舶來概念,卻適用於本地社區。1998年一眾藝文工作者「聚居」而生成油街藝術村,卻遭中止租約結果;經歷多番爭取與波折,部份藝團與藝術家最終落戶土瓜灣牛棚藝術村。圍牆裡的牛棚與對面「十三街」(包括十一條平行街道)的社區關係,是藝文工作者多年來討論不休的議題。香港版畫工作室馮浩然帶領香港理工大學學生考察十一街歷史發展,並以街道獨特名稱化為「神獸」想像。「鹿鳴」、「鷹揚」或「鶴齡」等街道名字喻意吉祥,卻是車房集散之地。所以,他們以維修零件與工具砌出各造形瑞獸,以藍印(Cyanotype)為造像,再思社區,跨越邊界。《十一吉祥動物》成於2013年,事隔八年,屯馬線開通,鄰近宋皇臺站及土瓜灣站啟用。牛棚藝術村出現於推廣新站的宣傳片段中,看似守得雲開得到認同與尊重,但十三街與原有社區會否進一步被邊緣化,甚至消失於鐵路開通後的大規模重建漩渦中?

馮浩然《十一吉祥動物》,藍印,每件200 x 400cm,2013年。(圖片由香港版畫工作室提供)

未被看見或不被看見的孤獨感覺,在新冠肺炎全球大流行下,讓不少人身同感受。入境隔離或被列作緊密接觸者而禁足,可以想像為弱勢社群被社會排拒的日常處境。網絡,或許是接通世界的出口,如果你處於相對發達的地方,或富裕的階層。生於美國加州現居香港的Elizabeth Briel,在隔離期間與房子獨處,日思夜望間想出拓印整個單位。作品呈現寂靜與孤伶感覺外,不合理狹小又昂貴的居住環境問題,同時正面撲至。美國版畫小組Shift-Lab五位成員因為工作與家庭,一直分散於美國各州。她們依靠社交平台、網絡通訊軟件,及一年數次的相聚共同創作。疫情限制人們流動,她們逼不得已嘗試跨越時區,各自在工作室網上連線同步印刷。生活必須繼續,新常態下發揮創意尋找解決方案成為我們新的技能。

十六場分組研討(Panel Discussion)面向甚多,本文只能暢談其中一二。另有一些創作人專注傳統版畫印藝技法,單是不同印刷方法的灰度變化(Grey scale),已能成一篇論文;有策展人以IMPACT10展覽中一件實驗版畫作品,討論書籍藝術的可能性;又有發表人根據語言學的關聯理論(relevance theory),分析版畫圖像、閱讀經驗與意義詮釋的關係。回望香港版畫創作,「20/20香港版畫圖像藝術展」有一主要部份談及九十年代至今香港版畫發展,盤點起來成果相當豐富。影印機、數碼輸出、實驗版畫,乃至插畫、設計與小誌,或立體打印,統統是現今版畫版圖裡常用的方法與形式。傳統技藝不滅,科技極速發展,思想繼續馳騁。每次複印,哪管我們何以追求準確與一致,惟察覺或不被察覺的差異,必然存在。發展與革新,往往就在這一絲半點的差異中萌生,猶如DNA演進、病毒變種,或深藏於各人心坎的創作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