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展緯如何回應及介入社會
【文:鍾玉如】
「藝術家要發聲!要回應社會!要介入社會!」 這幾年我反覆思考這幾句話的含義。這說法在香港變成老生常談,漸變得陳腔濫調。近幾個月,我在藝評班中所觀看的展覽,察覺本地藝術家在劇變下的香港,不約而同,直白或隱喻地,表露各自的情緒。唯獨程展緯在Para Site藝術空間展出的《母體錯誤》,直達我的心坎,有一種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程氏的概念藝術 — 處理打破後的情況及接合當下社會
程氏散發著一種「無厘頭」的氣質,要理解他在展場上的幽默,還是要回到藝術家本人,追溯他的藝術實踐及思考方式。程氏生於1972年,是在香港土生土長的概念藝術家。1991年,他在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讀一年級,受陳育強任教的「混合媒介」啟發,意識到萬物皆有其定義,有定義就有框架。程氏不執意探討藝術媒介,側重思考框架是怎樣形成、可否打破、打破後的情況,及如何接合。讀書時期,他以雙面膠紙造曱甴,把雙面膠紙作為一種創作媒介,打破傳統藝術媒介的框架。2007年起,曾於香港視覺藝術中心及活化廳舉辦曱甴製作工作坊,賦予雙面膠紙新意義 — 民間藝術。2019年,名為《驚懼症》的作品在刺點畫廊舉行的個展《液化陽光》中展出。程氏恐懼曱甴,從沒正視牠的結構。創作膠紙曱甴的過程中,幻想細節,放大特點。通過展示作品,將膠紙曱甴化身為恐懼物,突出恐懼是由幻想建構出來,從而接合當下社會對「曱甴」的討論 — 回應警員在修訂《逃犯條例》期間,曾在對講機中以「曱甴」形容持不同政見的市民,「不能以人相稱」全身穿著黑色衣物打扮的示威者1。程氏持續性的概念藝術實踐中,尤其處理打破後的情況和接合當下這兩個部分,相信是《母體錯誤》觸動我的原因之一:沒有感到突兀,沒有像日常WhatsApp群組裡,突然在大量訊息裡亂插,為回應一句說話發表長篇大論,造成溝通混亂的反效果。
概念藝術的啟蒙令程氏發展「拋擲石頭式」的創作方式。拋擲石頭,走到石頭停留的位置,發現趣味,檢起石頭再拋擲。在不斷重複的過程中,「只要看到接下來還有很多想處理的東西,那就是一個可以繼續下去的位置」2。石頭最初拋擲到公共藝術,趣味停留在公共藝術與公共空間的關係上,初期作品包括運用金屬物料把路上的凹陷狗腳印填平的《狗腳印》(1997)及將房間改裝成針孔相機拍攝窗外城市面貌的《小窗大景》(1998-2006)系列。接下來,社會上出現愈來愈多吸引程氏有關公共空間的事件,看到可以繼續下去的位置。2006年至2007年期間,天星皇后碼頭清拆事件中,有關公共空間的新論述,程氏開始思考公共空間的意義和可能性,留意現實中受到的規限;2011年至2012年期間,在匯豐總行發生的佔領中環事件,則令他接觸「共同」、「共享資源」和「禮物經濟」的概念,思考現存經濟模式的勞動價值和條件、資源如何流動和分配3。這些概念啟發程氏的藝術實踐之精髓在於:「我們」在資本主義下被定義為獨立個體,而個體之間的關係只有經濟價值,運用「共享資源」和「禮物經濟」背後的非功利性與互惠原則,程氏通過創作和行動來塑造「共同」,讓「我們」在社會上重新建立一種新的關係。於是,程氏檢起石頭再拋擲,接合他後來的創作,包括他在職場上的《卧底計劃》,曾發起「請給保安員椅子運動」及「放工後打工仔撐未放工打工仔運動」。程氏的「介入社會」,某程度上未能一刀切地講得清是程氏介入社會,還是社會介入程氏的生活。
不過,程氏是有意識地建構藝術家身份。Para Site藝術空間於《母體錯誤》展覽期間主持《程展緯、勞麗麗、彭麗君:兩次展覽與民眾現身》網上講座4。對談中,程氏認為藝術家與其他公民身份是重疊及並置,關係是相連的。藝術家可在各身份中進進出出,以第一身出發,得到體會、知識及感受,既能發現日常中的超現實,又能尋找可能性,然後以藝術創作方式,在線上(例如Facebook)和線下(例如社會上)的空間游走,不是去製造更多幻覺,是有意識地「摑醒」身處假象之中的我們,將沒關係的事情連結起來變成力量。而藝術家的介入過程突顯了存在已久的問題,亦鬆動職場上的權力結構。程氏的創作方式十分貼近日常,容易令觀眾產生共鳴,令我從《母體錯誤》展覽中貼切地體驗日常裡被忽略的荒謬。
註:
1 立場新聞,〈警員對講機以「曱甴」形容示威者 警方:字眼不理想〉,2019年8月22日
2 查映嵐,〈失敗之後,尋找一條冇得輸的路:專訪藝術家程展緯〉,2020年7月28日
3 註同上
4 藝術空間,〈程展緯、勞麗麗、彭麗君:兩次展覽與民眾現身〉網上講座,2021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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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香港視覺藝術評論人培訓計劃 2021 獲導師阿三挑選文章。此欄文章的觀點均來自作者,並不代表1a空間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