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留任議會卻無力對抗 除了等卸任還能做甚麼? 陳沛然:企喺龍門前面,畀一班人圍住射
在網上搜尋「陳沛然」,熱門搜尋首三位是「陳沛然 足球」、「陳沛然 facebook」和「陳沛然 黃藍」。這幾乎代表了他的形象:喜歡足球,喜歡玩 social media,中間派。這位醫學界立法會議員,雖然強調自己不群不黨,但近幾個月,市民幾乎一面倒說他是「黃」。他本人則說,自己從來不是「中立」,只是「自由人」,「如果夾硬要砌,我會話我係淺黃」。
但有時黃藍,是 relatively speaking。民主派總辭後,他與鄭松泰成為「惟二」非建制派,立於現存議員之中,「淺黃」已是「黃到金」。而他在 facebook 上的「抽水」貼文,也常常令他得到其他「黃絲」市民的注目。相比起鄭松泰,他現在好像更代表主流民主派的聲音,由「中間派醫生」,一轉身成為了「民主派代表」。陳沛然卻說,自己留下並沒有甚麼大計,而他對議會,亦已心灰意冷,現時只是「盡做」、「捱得幾耐得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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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現屆會期開始不久,港大曾做民意調查,當時醫學界陳沛然的知名度,在一眾立法會議員中敬陪末席。其實他曾任公共醫療醫生協會會長,在醫學界中並非無名氏,只是由參選到就任之初,他的「業界本位」太鮮明,一般對醫療議題無甚興趣的市民,自然不會留意他。
到去年十一月,整個立法會翻天覆地。民主派總辭後,議會內僅餘 43 名議員,陳沛然和熱血公民鄭松泰,成為「惟二」沒有請辭的非建制派。陳沛然自此變得「受歡迎」,會上多了議員狙擊他的發言,記者亦開始找他回應醫療以外的題目,甚至是政治議題。
對此,陳沛然坦承壓力很大。他說,感覺像《少林足球》中,那個在決賽時被一班對手「圍住來射」的守門員,只是「捱得幾耐得幾耐」。不同的是,那位守門員受傷被抬離場時,隊友紛紛上前致意,但現在的立法會,他幾乎沒有隊友。
雖然,他自己也不認為,之前提早離場的是隊友,「我無埋過堆喎。」
不是中立,只是不「埋堆」
44 歲的陳沛然是律敦治醫院的內科副顧問醫生,半職工作的他,每星期有三日要到醫院上班,其餘時間都在立法會。平時到議事廳開會,他慣常坐在中間偏右的位置。這大半年來,他的右手邊僅剩下數排空櫈——那是過去民主派慣坐的位置,如今全部清空。
政治環境翻天覆地,陳沛然卻還是保持他的「初心」,在議會中獨來獨往,沒有與鄭松泰組成甚麼「聯合陣線」,也沒有與建制派走近。他說,自己在今屆立法會會期之初,其實同時被邀進了建制和泛民的的 WhatsApp 群組,但他隨即退掉,both。「我知道一定,他們裡面有啲消息會流出來。假設有,梗係捉鬼。我答案就係,唔好搵我,一定唔係我,所以我自己退出。」
夾硬要講的話,我係淺黃
在民主派總辭前後,他都和建制派保持距離。他說,自己從沒有強調甚麼中間派,只不過理念一向「比較中間」,「我從來無講過我要做中間超人」,「夾硬要砌我,我話我係淺黃」,而他強調的,是理據,道理,所以不論陣營,只要他同意的,他都會投贊成票,「自己睇,我仍然無變過。」
但他現時偶爾在社交媒體「抽水」,嘲弄建制派議員,便令外界覺得他「好黃」——像剛才「中間超人」的說法,便幽了黃成智一默。有報道把他的這些貼文形容為「駁火」,他卻不同意,說與建制派之間的關係一向如此,只不過以前民主派「火力」更猛,形成某種掩護,現在沒有了,「有一單(事件),就會被放到無限大。」
民主派「清零」後,找他受訪的記者也多了。他心中明白,「之前大家個焦點唔係我,例如你想訪問,我相信一定兩邊都有啲比較想出多啲聲嘅人,咁你咪攞佢嘅 soundbite,你而家攞唔到,咪搵我。」
但他澄清,自己不是「民主派」,之前亦「無埋堆」,只是一個自由人,與泛民、建制都只會在特定議題上合作。只是當球賽中,其中一方整隊不見了,他就被自動調進已沒有球員的一方。
「佛系」地留下 不想失去話語權
球場中,若人數不足便會中止比賽,齊人的那邊自動獲勝。若立法會也是如此,也許還來得簡單,偏偏現時的立法會,其中一隊缺席,場上的其他球員還要繼續踢下去。外人看著那些裝出認真模樣的球員,有時也不免覺得有點可笑。
當初不跟隨民主派辭職,陳沛然說,是想繼續跟進抗疫,及《醫生註冊條例》修訂草案中,引進非本地醫生的議題。他說,這些都與醫學界息息相關,是他「點樣咬緊牙關都要(留)喺度嘅原因」,因為不想失去話語權和反對的聲音,「辯護空間都無,嗰度好大件事。」
把抗疫視作頭等大事,但其實他已連續第二年,失落衞生事務委員會主席之位。以往,功能組別的議員,多數會在其所屬事務的委員會中擔任主席。衞生事務委員會的主席,過往亦幾乎默許由「醫生」出任,現屆會期的首三年,陳沛然和衞生服務界的李國麟,都分任正、副主席。但之後建制派無情地盡收正副主席之位,民建聯的蔣麗芸和葛珮帆,先後出任衛生事務委員會主席。
但陳沛然說來一臉「佛系」,「如果可以做到主席,好的地方就是我可以設定議程,但疫情期間,基本上每次開會,大半時間都會講疫情;我唔做主席有個好處,就係我多咗時間發言、問問題。」說得隨意,但其實事務委員會主席還能約見官員、以委員會之名向政府發信等,還算是有點權力在手吧?「當然我梗係想做主席。我都有爭取過、努力過,但就算唔做主席,我係會有多咗時間喺台下醞釀、搵資料。」那由葛佩帆擔任主席,有甚麼評價?他笑說,「起碼個主席唔會話蒸口罩,已經係萬幸。」
或者說,他的「佛系」都是逼出來的。至少安慰一下自己,現時主席是葛珮帆而不是蔣麗芸。
我可以反對,但無力阻止
無奈但繼續留下,他說其中一個原因,是想繼續做政策研究。不過,在沒有建制派支持下,儘管他仍能提出各項議案,卻不可能獲通過,甚麼私人草案之類的,可以拋掉幻想。陳沛然說,要推動政策,還可以靠「追」:他舉例,疫情初期,衞生署網站只保有當日的確診資料,他之後在會議上,一次次地向官員要求,保留每一日的確診資料,「追咗好耐好耐好耐,差唔多半年先肯擺。」又例如,他會「追」政府做好邊境防疫等等。
但他也早早認清現實,就是無論如何「唐僧」地一追再追,官員披露的資料仍是不盡不實;面對有爭議的政府議案、大政策大議題,他已不可能如上屆醫學界「怪醫」梁家騮那樣,憑一人之力拉倒整個醫委會改組。假如歷史再重演,政府再把同樣方案推上立法會,「(我)可以反對,但是無能力阻止。」
整個訪問中,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有幾多做幾多囉,盡做」。
留在議會,可以做到的事少之又少,又要面對「被當成反對派」的壓力,每次發言都引來建制派攻擊,議席是否仍有留守價值?陳沛然說,作用在於「講返我應該要講嘅嘢」,讓議會不止一把聲音。但轉個頭,他又說起,財委會現時兩三點開會,五點三準時收工,即使他每次認真研習文件,「再繼續問落去,(都)未必可以好多嘢問到」。有他,還是沒有他,都無改財委會「好清靜好清閒」的現況。
建制派不對他和顏悅色,一些民主派支持者,也視他為中央「閹割」議會的「白手套」,兩面不討好。「是否中央的劇本,我自己覺得未必係。」陳沛然再重申,留守是因為他仍有想做的事,亦不認為議席全然無用,「三年前咪又係有啲說法,『出街遊行無用、報道無用、呼吸都無用㗎喇,民主派扮講嘢咋嘛,扮激烈咋嘛,有咩用啫?』去返今日都係一樣,我可以話你聽,我係咪可以做一啲好大嘅變動呢,唔得嘅;但係咪完全乜都無用,我自己答,留喺度有啲原因,唔想無埋呢邊聲音。就算去到幾艱難的情況,大家做返自己嘢,做得幾多得幾多。」
人生五年,就係同佢消耗
陳沛然說,醫學界選民對「去留之爭」沒太大意見,只因其時醫生們都在專心抗疫。轉眼間,本港已經歷年半疫情,期間政治局勢風雲變色,國安法生效,人大改變香港選舉制度,醫護罷工被清算,建制派力撐《醫生註冊條例》修訂草案等等,政治早已找上門來。修改選舉制度後,無論在選委會和立法會選舉,醫學界與衞生服務界合併,其中醫學界選民人數遠少於衞生服務界,合併後由醫生當選的機會已大大降低,他也坦言「(參選)可以贏到嘅機會好細」、「所以,我未必會繼續做到㗎。」
然後,這條問題超老套,但還是必須問。下屆還會不會出選?陳沛然想了想後回答,「機會唔大。」
他解釋,會不會參選,要考慮想做的事是否已做完。他回想當初參選,是為了接手處理《醫生註冊條例》的修訂,提出政府、醫學界雙方都讓步的方案,結果在他五年任期內,修訂過了一次又一次,他只能在能力範圍內盡力處理,同時慨嘆,「我人生這五年就在同佢消耗緊,政治的一個消耗。」
非本地醫生之戰,結果似乎已板上釘釘,至於其他的政策範疇,他在一份自己的參選政綱上,用鉛筆在每一項認為自己做到的承諾前打剔號,大約九成的承諾,他都覺得自己做到。只是如「落實雙普選」等沒有剔上,他說,這些已是他能力範圍外。
以現時的形勢來看,下屆還見到陳沛然在議事堂的機會,已相當渺茫。現屆議員生涯的最後日子浸沉在無力感中,如他所說的「一個消耗」,真的值得嗎?陳沛然只說,即使下一屆無法連任,自己已無遺憾,「如果當年無做立法會議員,呢幾年,我好相信我會同其他市民一樣,唔出聲就最好喇,唔表態,好大可能係咁;所以話都無遺憾喇,起碼經歷過大時代,做咗我應該、或者想做嘅嘢。」
記者|Sophie、蔡俊傑
攝影|Fred Cheung